潘小園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小時。
她很清楚武松去做什麼了。她覺得他不太可能活着回來。但倘若他真的命大,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是不是已經認定了她的罪?她是不是已經回到原點,走進了那個早已設計好的劇情?
逃?武松把她一個人撂在這荒郊野外,就等於是個沒有看守的禁足。就算沒有武松的威脅,這破廟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茫茫曠野沒有人煙,偶爾還能聽到幾聲狼叫狗叫。她是看過幾集荒野求生,但她不覺得自己能活過一夜。
胡思亂想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她是被血腥味嗆醒的。一睜眼,只見武松滿身滿臉的血污,朝自己嘶聲喊:「快,幫忙!」
側頭一看……
那是武大,但他的臉已經是不正常的青白,嘴裏面不斷冒出血珠,衣裳破成爛條條,已經讓血染透了。她平日對他多有厭惡,這時候卻刷的一下子淚如泉湧。
她趕緊爬起來,撲過去,武松已經從廟後面的井中打來一桶水,兩人合力把武大臉上頸中的血污擦乾乾淨,掏出口中的淤血。武大咳嗽起來,睜開眼——其實那只是腫脹的一條縫,裏面是暗淡的光。
他叫:「兄弟,兄弟……你……可來啦……俺想你……」
武松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眉頭抽動着,終於還是忍不下,一滴淚從眼角滑下來。
「大哥,你別怕,我身上,有傷藥……」
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兩聲,搖了搖頭。
「兄弟,我知道……不行啦……他們是往死里打,是要我死……肚子裏,肚子疼……我是爭不的了,你、你……」
嚴重的內傷。在這個時代,即便是叫來東京的御醫,怕也是難以回天。
武松打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如何能裝不知。他不願意違心地安慰,說什麼你一定能好起來,只時緊緊攥着哥哥的手,慢慢給他躺成一個舒適的姿勢。他沉默着,一萬個疑問埋在心裏。
武大手指動了幾動,慢慢說:「沒事,兄弟……我這一輩子,本來就活得窩窩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養出個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杆子做人……我……我也終於挺起、一回……只是……我冤枉,我沒下毒……」
忽然那雙眼睛縫兒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邊第二個人。
「娘……娘子?你也讓我兄弟救……救出來啦,真好……」說着說着,武大卻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對不住,不該叫娘子……那休書……」
潘小園擦了一把淚。那休書還讓她揣在懷裏,拿出來,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着說:「不算,這是人家強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願意,我……我還是你娘子……」
見武大不答話,乾脆抓過那休書就撕。此時此刻,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不在乎這張紙。這樣子,他最後的一點點時光,也會過得開心些吧?
武大卻將那休書捉得牢牢的,眼睛睜大,用力說:「不,別……」
在牢裏吃棒子的時候,上面的人一邊打,一邊說什麼賴狗還想吃羊肉,什麼就算一百個他加起來,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頭。武大終於徹底明白了,在旁人眼裏,他到底是個什麼位置。許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鵝的幸運兒,任憑被作踐得如何鼻青臉腫,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將至,他也終於沒有堅持的力氣了。
「其實……我也知道,你不開心跟着我……他們說的對,你那麼好……我、我這個殘廢,耽誤你……休書我認了……你別當寡婦,傳出去多難聽……我求他們在上面寫了,任、任從改嫁……你找找,那幾個字,在哪兒呢……」
潘小園再也忍不住,頭一次在這個世界嚎啕大哭。過去武大的猥瑣愚笨懦弱無能,全都變成了遙遠的膠片電影,一幀幀在她眼前放着,卻似乎成了別人的故事,讓她再也恨不起來了。就連他在縣衙把自己全盤供出的那點「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武松抓緊武大的手,勸道:「大哥別多說話,好好歇着,休要想什麼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說與兄弟,我替你辦到。還有,到底是誰害了你,別怕說出來,兄弟與你做主。」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轉頭,卻是直直看着潘小園,眼神急切,半晌發不出聲音。
潘小園淚還掛在眼角,臉刷的一白,一顆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難道現在還沒想明白麼?
武大終於微弱的開口,說話語無倫次:「沒有、沒有放心不下……我、我這輩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個兒子,給咱們武家、延續香火、讓別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書……不肯給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討厭你……她要是、給你生個兒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們武家的香火……」
武松臉色微變,餘光朝潘小園看了一眼,「這……」
武大急得臉上泛血色,說道:「我……兄弟,這世上,只有你們兩個……對我好過……你得照顧得她好,別讓她跟那個西、西門……不然我……我……」
最後一個字出口,他喉嚨里咕嚕咕嚕的一片響,眼睛慢慢睜出來,呼吸的聲音卻沒了。
武松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邊,輕聲道:「好,答應你。」
這句話武大也許聽見了,也許沒聽見。他的臉上還帶着孩子式的急切,頭卻慢慢垂下去,手鬆了。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塵上,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的雙眼直直的沒有焦距,只有胸口起伏得厲害。一隻老鼠吱吱叫着,試探着爬上他的膝蓋,啃了兩口他的衣料。他沒有動。那老鼠順着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松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摜。老鼠拍在關公像的半張臉上,血濺四周。
武松慢慢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到那關公像前面,指着他臉上的老鼠血,厲聲道:「關老爺,你沒有眼,你……你什麼都看不見!你什麼都看不見!」
聲音在破敗的廳堂中迴旋了許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驚起一窩老鴉。
關老爺巋然不動。半隻血糊的泥眼大睜着,對這個腐朽的廳堂怒目而視。
武松對那關老爺瞪視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牆角另一個人影,意識到這裏的第二個活人。
他慢慢走過去,像對她講故事一樣,宣佈了一個毫無懸念的結尾:「我大哥死了。」
潘小園什麼都不敢說,悲慟,更害怕。武松的眼裏乾乾的,讓她覺得他會瘋。
她只有點點頭,試着打破這讓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帶回現實中來。
「是不是要……要……入土為安?」
武松神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幾乎是順從地點點頭,來到那關公像前面,乜着眼,將那缺了半邊臉的關老爺瞪了一瞪,隨手抓住那腐鏽的青龍偃月刀,一使力,咔的一聲折下一半。接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破廟後面。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鬆軟,嫩綠的青草正爭先恐後鑽出來,陽光下舒展着第一片葉子。
他跪下來,用關老爺的鏽刀一點點的掘坑,沒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亂抹一把,仿佛不知疲倦。潘小園幫不上忙,但又覺得不做點什麼,實在對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去縣裏……置辦棺木?」
武鬆手上不停,搖搖頭,「你以為我還是陽穀縣都頭嗎?」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他在陽穀縣鬧了這一場,已經不知道把多少條大宋律踩在了腳底下,眼下說不定已經有人開始給他畫影圖形,擬定賞金了。
武松又說:「不過他們辦事慢,今天不會尋到這裏——關老爺像底下神龕里有些碎木板,煩請帶來。」
潘小園連忙照辦。少見的跟他合作愉快。坑已經掘好了,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濕,慢慢用袖子擦乾了,墊進去,做成一個小小的墓穴。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這一點碎木恰好夠用。
武松低聲祝禱:「大哥聽稟,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倉促之間,權宜留你在此。等日後流離稍定,再帶你回清河縣老家,與父母祖宗團聚。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討回公道。」
說畢,抹平浮土,灑水作酒,放聲大哭,十里悽惶。
潘小園也想祝禱兩句。可她能對武大說什麼呢?是抱歉佔了他原來娘子的身子,還是抱歉沒能幫他改變必然的命運?是抱歉她教會了他自立自強,卻依然沒能幫他逃過現實的殘酷?抱歉雖然未曾背叛他,卻也沒有給他生個兒子?
摸摸袖子裏那紙休書,她覺得她大約已經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松拾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用鏽刀慢慢磨着,去掉稜角,磨成一塊渾圓,擺在武大墓的一角。然後又撿起另一塊。那是做記號。不敢寫真名實姓的墓碑,讓不懷好意之人追蹤過來。
他一邊打磨石塊,一邊慢慢說:「我小時候,家境不好,我大哥把我帶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說。他不善言辭,為人老實,因此沒少受人欺侮。我懂事以後,為了他,也沒少和人爭鬧。」
潘小園輕輕「嗯」了一聲。這話是對她說的?
「我大哥盼着我讀書做官,出人頭地。可我卻總是忍不下窩囊氣。有一次,我被幾個潑皮欺負得緊了,敵不過他們,情急之下上了刀子,傷了人,一身的血。我逃回家,大哥見了,卻揪着我去縣衙自首,讓我挨了板子。我不服氣,說明明他們先動的手,我不過是在自衛。我大哥,你知道他怎麼說?」
潘小園道:「這,這個……」
武松也沒等她說什麼,繼續回憶道:「他說,那畢竟還是我錯了。老天爺是有眼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要規規矩矩的不去惹別人,就沒人會平白來害你。他從來不是個聰明人,全是靠着這點念想,他才能活得稍微開心點。」
他打磨完最後一塊圓石,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穴的最後一個角落。然後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鬼話,如今我再不信了。」
潘小園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來,眼看着武松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他眼角還是紅的,手上有掘墓時掘出的血,擦汗時抹在了額頭上。
潘小園心狂跳。突然想起了武大臨終前那番顛三倒四的指認,還有說什麼讓武松照顧自己的話……那時她哪敢插嘴說半個不字,而現在,難道他也突然想起這事兒了?
比鎮定,武松完勝。見她開始發抖了,才垂下眼,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
「嫂嫂,你的說辭,想好了嗎?」
腳尖輕輕一點,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裏。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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