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炊餅日。武大聽從潘小園的策略,抱着自己的新式賬本,一個個的賠笑着提醒:「俺娘子說了,過去賒的炊餅錢,三天之內都得給討回來,不然……不然她不給俺吃飯,嘿嘿,嘿嘿。」
這話卻是潘小園授意的。武大生性膽小,就算給他吃一副千年大蛇膽,他也拉不下這個臉,理直氣壯地向別人討債。那麼,不如把責任都推在他那個蠻不講理的娘子身上——再結合武大一身的窩囊勁兒,還能賺賺路人的同情分。本來賒的賬便不多,十文八文的,大家為了讓武大不至於挨餓,多半就慷慨解囊,帶了零錢的,都把賬還上了,有多嘴的還打趣呢:「不給你吃飯?哈哈,大郎,我看是不讓你上床吧?哈哈哈……」
欠賬一清,武大立刻笑嘻嘻地從擔子裏摸出兩個炊餅,遞過去。
對方趕緊說:「大郎,今日我不買炊餅……」
武大一挺胸脯,莊嚴宣佈:「不不,炊餅是俺送的。俺娘子說了,凡是三日內清了賬的,一律……一律白送兩個豬油炊餅……」
他倒不記仇,昨天跟娘子發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經忘到了姥姥家,提起娘子仍是一副自豪的語氣。只是看着對方一臉驚喜的表情,這最後一句話說得還是有點猶豫。
但這也是潘小園嚴肅吩咐過的。用免費贈送炊餅的方式,鼓勵顧客積極銷賬,培養現金付賬之風。武大再心疼,自家娘子的話金口玉言,也不敢當耳邊風。
等到武大白送出去三四十個炊餅之後,風聲便傳開了。凡是在武大郎這裏賒過炊餅錢的,現在去銷賬,有白送的炊餅吃!
有便宜不佔是笨蛋。一時間武大的炊餅攤前面門庭若市,連縣裏當值的衙役都忍不住開了個小差,抓一把零錢,溜出來,擠在人群里,討了兩個炊餅,正好當午飯。
倒是那些從沒賒過賬的,這時候也羨慕起來了。那個出名老實的溫秀才,在武大攤子前面踅來踅去,最後終於忍不住擠過去,說:「大郎,像我這等從未賒賬的,今日可就沒有白送的炊餅了吧?」
話音里有些諷刺的意思。武大哪聽得出來,一邊忙着給別人派送免費炊餅,一邊嘿嘿笑着說:「哪裏哪裏!像先生這等從不賒賬的,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都記在這本子裏呢。俺娘子說了,等到年關底兒的時候,專門做些精緻點心,答謝你們。」
這一個環節,潘小園也早就有所準備。不賒賬的五好顧客自然必須受到優待,但總不能額外再多送他們幾個炊餅吧。武大的炊餅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潘小園想來想去,決定答謝他們一些「限量版」的東西,以彰顯這些五好顧客的優越身份。說白了,就是現代社會裏,商場逢年過節搞的那些會員專享、會員抽獎之類的活動。
至於答謝的「精緻點心」到底是什麼,武大神神秘秘的不說。其實那是因為潘小園還沒有想好。這幾天生意愈發穩定,她早就想研發一些利潤率高的新產品。不然,光靠兩文一個的炊餅,武大再起早貪黑,累死累活,每天也最多出產十三四扇籠封頂。利潤永遠無法突破。
但潘小園每天幫忙做炊餅,設計營銷策略,就佔了絕大部分的時間。新產品的念頭,也不過是在心裏想一想而已。
那溫秀才得到這麼一句承諾,顯然是十分給自己面子,心裏面頓時滿意,也就不再多問,買了兩個炊餅,踱着步子走了。
這天武大送出去一百來個炊餅,卻拿回來了八百八十文錢,驚得他自己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
潘小園幽幽地道:「積少成多,聚沙成塔,以後還隨便讓人賒賬不?」
武大眯着一雙豆眼,一臉堅決地說:「不賒,不給賒!說什麼也不賒了!」
三天很快過去。武大左數數右數數,昔日的壞賬已經銷掉了七八成。剩下的欠債人,要麼是出了名的無賴潑皮,要麼是早已搬家出遠門、許久不見人影的,要回來的希望便也不大。潘小園不失時機地誇了他兩句,讓他別心疼。數數匣子裏攢的錢,已經能串成兩貫了。
讓她驚訝的是,縣城裏的其他商戶,大多也是久為欠賬困擾的,看到武大來了這麼一出,居然也都福至心靈,紛紛發起了現金付賬的倡議。一時間縣衙門口的商業區,恰如刮過一陣清風。一夜間,規矩就變了。
但照貓畫虎,未免就有東施效顰。譬如對面的餛飩鋪,本來那賬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賬,老闆忙於生意,分不開身去討,也是久受其苦。現在放出話來,三日內來清賬的,一律免費送一碗餛飩。但餛飩鋪不似炊餅攤,一個是堂食,一個是外賣。這來白吃餛飩的人一多,不免佔了不少座頭,把正常的主顧都擠得沒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沒什麼效率觀念,在外面下館子,更是要享足服務,一坐就是個把時辰,翻桌率極低。這樣一來,遠遠望去,餛飩鋪食客排隊,的確是生意興隆,但那餛飩鋪老闆的臉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沒到三天,就把清賬送餛飩的活動取消了。那些聞訊而來的顧客,見沒了免費餛飩,都頗有微詞,轉而到武大那裏買炊餅去了。
再如獅子樓前那家賣雜貨的,聽說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貨物一律提價一成,譬如原來賣十文的蠟燭,眼下就是十一文;原價三文一捆的麻繩,眼下變成十文三捆。若是賒賬,便按新價格賣;若是現金付賬,價格不變。但雜貨鋪的商品種類眾多,古代人情社會,又很少明碼標價,價格全靠腦子記,客人問時,全靠一張嘴說。現在還要加上額外解釋的精力。還沒到半天,他家打雜的小廝自己先記亂了,一瓶燈油,給這個賣了十八文,給那個賣了二十文,兩個買主遇上,互相一通氣,那個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氣得直接到縣衙門口擊鼓,要訴訟奸商。那雜貨鋪掌柜嚇得白了臉,連忙飛奔過去,拉住人家衣袖連連道歉,好說歹說,又賠了那人一瓶新燈油,又打了那小廝一頓,這才罷休。
武大家裏呢,兩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關起門來數錢。雖然還不至於數到手抽筋,但這些日子的零錢攢下來,也滿滿的幾大串。原先放錢的那個小匣子居然裝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隻短粗的手,大搖大擺地伸了過來。潘小園護食似的,把錢往懷裏一摟,大驚小怪道:「幹什麼!」
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額頭上皺紋都擠出來了。潘小園推測他在向自己賣萌。
「娘子……你看,咱們有錢了,那欠債……方才銀鋪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錢,還……還問我這錢要幹什麼用,還問欠他們的錢什麼時候還……」
潘小園點點頭。武大確實有些「欠債還錢」的覺悟。可是這一次,她有別的主意。
「大哥你聽我說。當初你向五六家借過錢,每家都出了四五貫。這三貫錢還誰都不夠。況且咱們得對債主們一視同仁,倘若只還給一家人,別家怎麼看你?大方的或許不介意,但萬一有那心胸狹窄的,以後你連人家怎麼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嚇了一跳,張了嘴,問「那、那怎麼辦?」
潘小園思索片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家裏的麵粉,還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麵粉不像後世那樣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糧多是粟飯麥飯,只需粗粗加工,趕上年景不好之時,收下來麥子根本不去麩皮,質量不好的還常夾雜着石頭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損,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將麥粒加工成麵粉,就要脫殼、研磨、過篩,成型,費時費力,因此一般都是專業化生產。
麵粉之精粗,製法上有碾與磨的區別,又有乾濕之分。最高檔的叫做鵝絨面,聽名字便知道有多麼潔白細膩,潘小園還沒在陽穀縣裏見賣過,皇宮裏那個書法家皇帝,大約是頓頓吃這個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面,是磨坊里制出,又至少過兩遍篩的,比鵝絨面稍粗一些,當然沒有雪花那麼白,但至少雜質不多,吃起來不傷牙齒;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面,是所謂的「全麥」,碾坊里便可出品。成品泛着微微的茶色,只能用來做一些粗糙點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檔次的「白面」。至於百姓家裏自己磨的麵粉,質量參差不齊,便談不上等級之分了。
武大做炊餅的原料,向來是買的第三等茶合面,從城外曹家磨坊里進貨。今年收成好,糧食價賤,賣一百五十文一斗——大約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聽潘小園問家裏的麵粉,理所當然的認為問的是茶合面,連忙道:「還剩一兩斗,我不敢一次買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個,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園點點頭,道:「那麼辛苦大哥了。」話鋒一轉,又道:「茶合面買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來點新鮮的,換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約要多少錢?這三貫錢,夠不夠?」
武大吃了一驚,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麼?」
潘小園一副再明白不過的口氣:「做炊餅啊。」
「可、可是……」從來沒見過雪花面的炊餅,誰家敢這麼敗着過日子?
潘小園笑了:「從明天起,咱們做兩種炊餅,都添豬油。茶合面炊餅作一擔,賣兩文一個;雪花面炊餅作一擔,賣五文一個。你想想,這一天下來,你得多掙多少錢?」
武大張着嘴,掰着手指頭算了算。雪花面畢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將近四貫錢,只有大戶人家才買來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餅,若是賣五文錢一個,那……那……
算不過來了。直覺告訴他,似乎不會虧本。
潘小園卻早就算過了。越是高檔的貨物,利潤空間越大。要想快速掙錢,非得多搞些花樣不可。單靠賣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武大的炊餅生意永遠無法有所突破。必須推出單價更高的新產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從高檔的原料開始。
整個陽穀縣裏,居然找不出一個雪花面做的炊餅,真是商機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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