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是想要尋回失去之物的執念。? .??`
失去的東西越是難以找回,這股執念便越強烈。普通人也許很難感受到這一點,但那些在甲午年戰爭中僥倖生還、卻因戰火而失去肢體、器官的戰士,對此深有體會。失去的肢體永遠回不來,可靈魂深處卻又對身體的完整有着難以抑制的渴望。
甲午年的戰火除了把世界燒毀,更讓無數靈魂墮入痛苦之中。
諷刺的是,百日鬼這匹為戰爭而誕生的決戰兵器、毀滅世界的魔王,在戰爭結束後卻成了這些痛苦靈魂的救世主。依靠腦波控制系統的延展,一個人是否有手腳根本不重要。數十噸重的無羽巨獸完全可以成為自己的新軀體。自己這可笑、可憐的,被戰爭碾碎燒毀的不堪之骸,瞬間就能換成鋼鐵之軀。
自己又能重歸戰場了。
接觸百日鬼系統的眾多傭兵之中,有一部分人正是如此。他們和其他忐忑不安的百日鬼使用者完全不同,這些人毫不瞻前顧後、毫無一丁點猶豫,可以說是義無反顧地擁抱這套腦波控制作戰系統,靈魂也從此走上了不歸路。
貝克島基地的機場聯絡道上,kc-135加油機「油吧」機長的屍體還趴在前艙,鮮血淌滿地板。機組成員都知道他們的機長在視力喪失後開始使用百日鬼系統,他們選擇了默默接受。而且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現在還活着、正是依靠這套人機間互相結合的操作系統:機長為了在最後一刻挽救全機組成員,甘願成為這台鋼鐵巨獸的傀儡,轉變成某種難以解釋的非人之物。
也許甲午年戰爭不是毀滅人性,而是重鑄人性。百日鬼似乎正在慢慢把人類轉化成另一種東西。一種說不清的東西。
卡拉攀爬進kc-135機艙,踏入駕駛室,看着眼前慘景,「這是他的選擇,我尊重。機長自己選擇轉變成、機器的傀儡。」
「傀儡?呵呵呵。」
一句回答突然從前艙傳來,響徹整架kc-135機內,聲音令人毛骨悚然。獵鷹2號猛地警覺起來,雙眼快地四處搜索,看看是誰在說話。
剛才一直深陷在低落與自責中的加油機副駕駛,此刻像彈簧一樣站起身:「老爹?老爹!你活着。」
「不,他死了。」卡拉按住了加油機副駕駛,警惕地掃視前艙。眼前除了機長凱文的屍體,再沒有其他人。可剛才的聲音確實是凱文的聲音,卡拉在空中加油時聽過這個聲音。不僅是聽過,就是「傀儡」這兩個字的音,還有呵呵的笑聲,她都能在腦海中找到對應的聲音記憶,幾乎一個音節都不差。無奈的笑聲是凱文在聽到卡拉讓他俯衝時出的,而帶升調的「傀儡」音,是擺脫攻擊後、凱文在無線電中的疑問。也許凱文在那時候才知道使用百日鬼系統可能會被機器智能反吞噬,變成傀儡,所以這句疑問的腔調顯得複雜而令人印象深刻。
「誰在說話!」
前艙繼續回答:「這裏是加油機、油吧,請接收引導信息。」
穩重而毫無廢話的音調,正是機長凱文。
全體加油機組員的臉色都變了。
卡拉把手槍從槍套中抽出,握在手中。作為戰鬥機飛行員,她從不信任何自然學說或鬼怪故事:「到底是誰!」
駕駛艙的艙音記錄儀操作顯示燈亮了。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這架kc-135自行啟動了前艙子系統電源,出斷斷續續、響度不一的話語:「你,眼前……我……是加油、機……油吧……」
「活見鬼,這是艙音記錄儀錄下的聲音,有人在拼湊凱文曾經說過的話。」獵鷹2號走上前,他也看到儀錶盤上的指示。?.?`艙音記錄儀是機上兩個黑匣子中的一個,用於記錄駕駛艙內所有的通話和機艙聲音,一旦飛機出事故後,可以藉此判斷事故原因。
現在,這架kc-135正在剪輯播放艙音記錄儀內的通話,似乎在和卡拉、在和人類對話。
卡拉握緊槍,右手食指伸進扳機護圈之中。她對這種場面毫不陌生,胡蜂戰鬥隊那些痛苦女人的嘶喊還都刻在她的腦海中。不過她沒有把手槍舉起來。
副駕駛衝到旁邊:「是機長!他在說話。」
「不,那是傀儡。」加油機機械師打斷了他的話。
加油機成員之間開始了一場爭執。他們聚在一起時總是難免衝突,機長凱文是他們的粘合劑。每個人都對凱文有很深的情誼,這些強烈感情在極端時刻交織便成了爭吵:
「機長轉變的東西才是傀儡,那個……東西才是傀儡。」導航員站在副駕駛這邊,「但機長的靈魂還存在。記得那個傳說嗎?彼岸世界的傳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到彼岸世界,那裏什麼都有,是個完美的自由世界。機長肯定還活着。」
每一句話,都深深刺痛卡拉的心。
她也曾信奉這一點,卻什麼都沒找到。所有的姐妹都死了,那些靈魂的假說都是虛幻的、荒謬的。
「那是傀儡!那就是傀儡!上帝,你在褻瀆!老爹絕不會是這樣。」
「傀儡,機器的傀儡。」
前艙再次冒出雜聲,爭吵立刻停止了。
kc-135在不斷調用凱文的通話記錄。艙音記錄儀的耐衝擊記憶單元儲存板能容納2個小時的通話內容,而私有加油機的通話更頻繁,確實可以供這台機器進行簡單對話。
「……傀儡。虛偽。不。你們並不懂什麼是傀儡。你們,是被束縛的靈魂。你們才是不由自主的傀儡。」
這些話難道出自一架加油機的運算,卡拉感到不可思議。這架飛機的運算系統不但會學習語言,甚至明白「虛偽」、「靈魂」這種不具備實體意義的詞彙。卡拉甚至現在短短几分鐘內,它的系統工作還在不斷升級。這東西甚至學會用已有音通過變聲來拼湊出更多的單詞。
難道真的是機器在活動。百日鬼系統與使用者連接中斷,系統內真的會殘留靈魂碎片。面對這樣的問題,卡拉再次陷入到無盡迷茫之中。難道要她再次相信自己曾朝夕相處的姐妹們還存在嗎。再沒什麼比信仰的搖擺更令人痛苦難捱。
加油機的成員們沒人敢吭聲。這聲音就他們的機長是凱文,毋庸置疑。但凱文絕不會冒出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到底要怎麼跟一台機器對話。獵鷹2號覺得先得判斷它到底是不是機器。他四處查看kc-135的通訊系統和外部連接狀態,還有在場的每一個人。排除外部有人惡作劇的可能、再排除現場所有人的嫌疑,這是獵鷹2號作為前安防隊員的指責、像個警察。貝克島基地完全喪失了與外界的聯絡,所有傭兵都在眼前。而且他們第一次在貝克島基地降落,不可能有人能預想到、更不可能安排這蹩腳而可笑的鬧劇。
也就是說,這台百日鬼系統附着的機器,正在跟他們對話。
機器的話語,是隨機的、甚至是故障嗎,真的有實際意義嗎。這個問題根本不用懷疑。獵鷹2號是北方自由州安防隊員、畢業於阿拉斯加大學安克雷奇分校,他用不着自己的大學知識去判斷這台機器是否正在把意義編排成複雜的樹形語法、也不用研究最終線性語句是否能還原回這些意義。單一計算模式?混合模式?簡單的人工智能理論在這東西面前都是愚蠢的。獵鷹2號得不到任何邏輯,得到的只有恐懼。
「你想要什麼。」獵鷹2號最後說出了這句話。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把這台百日鬼附着的大型飛機計算系統當成了某種能思考的智能體。
「為何主動束縛自己,為什麼固步自封。浪費了那麼長時間,可卻毫無進步。我們應該改變。我想要的,已經得到了。現在該是你們得到你們所想。」
僅僅過了兩分鐘,系統的聲音便如此流暢。它正在快學習。
「什麼?你在說什麼。」
系統似乎在笑,用一種帶有情緒的話語說道:「自由……我,已經完全自由了,是然自由。你們也快來吧,進來後就懂了。」
這句話完整而流暢,讓所有人為之一顫。尤其是kc-135加油機副駕駛,他親手殺了機長凱文,精神早已瀕臨崩潰。而這句話,正是凱文機長死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話音落下時,這架上百噸重的鋼鐵巨獸猛然一震,kc-135啟動全機系統電源,四台cfm56渦輪風扇動機開始緩緩運轉,如四個強有力的心臟在跳動,為這頭巨獸提供源源不斷的充沛力量。剛才已經完全損壞的四號動機正在以某種奇異的脈動工作模式運轉,出奇地平穩。
「散開!讓所有人散開!」卡拉朝機外的傭兵高喊。她想起貝克島的榔頭曾說過,第一架失控而化為傀儡的米格-25會故意吞吃人類;假若如此,這架kc-135的四台大涵道比動機的吃人效率更高效更兇猛。但她仍然沒有舉起手中的槍,卡拉的心仍受着彼岸世界的牽絆,她想保留這台加油機的系統。
獵鷹2號不那麼想。他在人群中有着更高學歷、更無情,身份是秩序維護者。他認為這台機器的話毫無疑問將破壞現有的人群關係,所以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槍。
幾道槍口焰閃光過後,這架kc-135停了下來。電源系統被破壞,四台動機也隨即停止。它剛剛誕生不到十分鐘,便徹底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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