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霓虹閃爍的拉斯維卡斯,今夜依舊五彩斑斕。成片的燈火像是應和着夕陽下餘威尚存的核蘑菇雲,陪伴男男女女進行最後的瘋狂。街上也許有些冷清、十字路口也不如往常擁堵,普通市民已經撤離大城市;但這歡愉之城的下面,依舊沉浸在狂歡狂喜之中。
醫護中心忙碌非凡,人流像走馬燈般進進出出。病人早已開始疏散,但重病患不願轉院,附近受傷的人也在往此處聚集,醫院裏的人一點兒也不見少。病房、醫生、護士,在這種時候是極為珍貴的,每個人都在超負荷,但他們仍然為一個沒有外傷、也診斷不出病因的患者留出了最好的房間和資源。他們很自豪能夠參與拯救一個剛剛救下前美的英雄,也很高興有位大金主給這個沒醫保的傢伙付賬。甲午戰後,任何東西都變得很珍貴,自私是最基本的求生手段。
欣蒂的車隊很快就到了醫院,畢竟進城方向的高速公路空空蕩蕩的,沒人擋着他們。醫院門內歪歪斜斜躺着不少人,有的人受傷較輕、病情也不緊急,還有不少穿便裝的志願者在忙前忙後,分發預防傳染病的傳單。阿諾德事件讓大型電子對抗站統統發了瘋,把附近的無限電訊號弄得極不穩定,本來信號就很遭的手機和網絡全都受了影響,生活也像是回到史前時代。有的州甚至重新開辦起郵政航班,專門送信。
醫務中心的人得知欣蒂要來醫院看蒙擊,早早就派人在門口守着。欣蒂在車裏煩躁不安,好容易挨到醫院,老遠就看見有個滿臉雀斑梳着大辮子的護士跑了過來,朝司機指揮:「到這邊,到這邊來。」引導車輛入位。
欣蒂和卡拉下了車,滿鼻子的消毒水味道讓她皺了皺眉。護士有點惶恐,邊給她引路,一邊說着:「我們得預防傳染病。蒙擊先生在我們最好的病房,完全不用擔心。」
「他怎麼樣了。」欣蒂最關心的是蒙擊的狀況。
「醫生沒說有危險。」
護士這句話的表達方式很奇怪,讓欣蒂感到更加不安。對於她來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蒙擊有危險,只是醫生沒說而已。
「我現在要見他,沒問題吧。」
「嗯。」護士勉強應着,低着頭在前面引路。
醫院裏到處都是慘白的。護士沒有誇大其詞,每樣東西都很新、非常乾淨,和院子裏的狀況迥然不同。欣蒂跟着護士進入大廳,和值班醫生、主治醫師、主任什麼的握了一大圈手,可心裏最急迫的事當然是趕快見到蒙擊。那個男人還保留着自己最後一份感情,接下來,欣蒂就要按照雷育堅的指示,到付先生的身邊。只要蒙擊還在,她就好像是有個寄託自己人性與靈魂的對象,再怎麼樣都無所謂。可如果蒙擊死去,自己便真的成了只有軀殼的行屍走肉。
「他現在到底在哪裏。」欣蒂在強忍着,她知道只有醫生才知道怎麼幫蒙擊,所以始終保持着克制。可現在她一秒鐘都等不了了。
「蒙擊先生,嗯,他在病房,由我們最好的團隊看護您放心。您這次遠道而來,累了吧?」
欣蒂氣惱極了,眼眶一下子就暈紅開來,淚水又不自覺地湧出。她扭過頭,作勢尋找病房的方向:「他的病房在哪兒,我現在要見他。」
這時候,她發現卡拉早就已經在裏間一處雙開大門前守着了。她看到卡拉的表情很特別,像是虔誠地期盼着什麼,說不上來。但欣蒂很明確地感覺到了卡拉的心,自己僱傭的這位女飛行員已經和蒙擊成為了真正的患難之交,從她的臉上甚至能感覺到蒙擊的表情和心跳。她回想起來,卡拉說話的語氣、口頭禪甚至語法都變得跟蒙擊很相似。
欣蒂走到卡拉跟前,再次緊緊抱住了她。自己心裏明白,門內就是蒙擊。身體完全僵住了,渾身發軟,根本邁不動步子。
「到底怎麼了」欣蒂的聲音顫抖不止,幾乎是嗚咽出來的。
高個頭的卡拉也抱着欣蒂,讓她撲在自己懷裏,可是不知道是否該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說出來。卡拉面前站着跟隨而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都在看着自己,把告知欣蒂的重擔全都壓在了自己肩上。她又低頭看着欣蒂,那幹練兇猛如雌獅般的軍火女王氣勢早就不見了蹤影,懷中的是一副水一般純淨的雙眼,卡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欣蒂,沒有自衛式的尖刺、沒有的刮刀,就是一個可憐女人的樣子,單純、純粹,在蒙擊面前的欣蒂似乎回歸了天守鎮之前的本真。
就在這一瞬間,卡拉忽然放開欣蒂,雙手捂着臉,痛哭失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她就是忍不住了。
不用語言,欣蒂已經完全明白了,但她仍然抱着最後一絲自認為愚蠢的希望,又問了一次:「他到底怎麼樣,是不是傷得很重。」
「你,你會看到的。」卡拉仍然說不出來。自己感覺到欣蒂在顫抖,真害怕她的神經也繃斷了,「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醫生說沒有問題。他那天也只是說有輕微的頭疼而已,沒事的。我一直陪着他,覺得可能是太累了,睡一覺就好。可是他的頭痛越來越嚴重,看上去痛苦極了,而且他不肯再看醫生,什麼醫院都不願意去,嘴裏一直說,要回到百日鬼那裏。醫生原本擔心可能是神經衰弱什麼的,或是精神分裂症,但都排除了。後來,我覺得他在發高燒,渾身都很熱,額頭很燙。他不願意到醫院去,只說着百日鬼的事。醫生說可能跟人機交互系統有關。我沒辦法了,我只是沒想到我沒想到。」
卡拉哽咽起來,「我沒想到就這麼發生了。我,我想帶他去,和自己的戰鬥機在一起,也許能發現什麼治療的辦法。我沒想到他會啟動百日鬼,然後」
「然後怎麼了,百日鬼弄傷他了是嗎。」
「不,不是,沒有。更糟,更糟。」卡拉泣不成聲,「我沒想到會這樣。百日鬼啟動了,和他進行人機交互聯接,接着,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我不知道,有某種無形的東西抓住了他。我想關閉外電源、我想去救他,可我什麼都沒做到他活着,你會看到他,但醫生說他活不下去了。」
卡拉不停地抽泣着,伸手代欣蒂推開門,想讓她親眼看看。欣蒂抓着她的領口,她的精神瀕臨崩潰的極點,痛哭聲幾乎要從嗓子裏衝出來。但是她想要忍住,她知道蒙擊肯定沒事的。欣蒂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她一定會竭盡全力保持自己的冷靜,只有她才能穩住所有的局勢,她才是支撐着蒙擊活動的基石,她絕對不會崩潰的。
面前的門慢慢開了,透出一絲奇異的光線。
裏面模模糊糊有個人影,再熟悉不過。
欣蒂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眼前淚水迷濛,閃着奇怪的光亮,在這光亮之中,她看到了蒙擊,確切地說,是天守鎮時的蒙擊、自己第一次遇到的那個蒙擊。那時,剛剛下過雨,自己的店裏忽然闖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雖然飛行服髒乎乎的、雖然渾身酒氣、雖然胡言亂語,可那個時候,欣蒂就覺得這個人生而不凡。自己遇到他的那一刻,人生忽然改變了,她早已不是那個小店鋪里的老闆娘、她在追逐自己的夢想。可是,她卻留戀着過去的時光,留戀那個第一次見到蒙擊的日子。那天,為什麼自己會選擇走到雷育堅的地方,而不是走到他身旁。她就像是身體走上了另一條路,而心還留在那個地方。她在雷育堅的指引下得到了很多、見到了很多,可是卻從來沒有忘記她寄存心靈的地方。她始終覺得自己的心還在、還是一塵不染的,身體怎樣都無所謂。
難道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欣蒂沒有力量往前邁出一步。
她幫雷育堅救了其養父、也幫他殺了其養父,自己的命運綁在了那個男人的戰車上。她在不斷的努力下,獲得了自己的店鋪、市場、人脈關係,她不斷得到滿足。戰爭結束後,女人地位之低絕不是戰前能想像的。但欣蒂不同,她比所有女人都強,她把無數男人踩在腳下,她甚至已經獲得了一條直升通道,可以到那位神龍不見的付先生身邊。付先生是個無所不能的人,確切地說,自己的店鋪梅特利澤和廣大的南洋傭兵市場,都是他給的。如果再成為他的人,恐怕所有人都要知道她欣蒂的名字。
可是,她現在邁不開步,她的心、她最後一份愛意,就要死在這裏了。
不知不覺間,欣蒂的淚水幹了,哭聲也漸漸停止,她終於看到現在的蒙擊了。
這一刻,在她的臉上只有一個表情。
愛的表情,那是對一個男人願意奉獻一切的、無限的愛,也是她最後一次的愛。
敏感的卡拉看到了這一切,她哭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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