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仙 第一千四十九章 人生兩張臉,畫隱三重樓

    「叮噹......」

    夜蓮默念幾次,問道:「她就是你的妻子?」

    十三郎尋妻遠赴蠻荒,當初這件事情僅限於幾人知曉,包括夜蓮、霞公主在內,都只知大概。隨着時間持續,魔族有意宣揚,尤其後來、四方聯盟於天狼聖女取得聯繫後,這段往事成為一段佳話,十三郎與魔族之間的真正紐帶隨之明朗。

    現在,已有不少人知道冷玉與叮噹,至於兩者與十三郎之間有無區別......仍不是太清晰。

    老早返回仙靈殿修行,夜蓮了解的東西比其他人更少。話說回來,縱使一直留在外域,萬世之花也不會把精力放在探聽八卦上,包括叮噹的名字,都剛剛才從十三郎嘴裏獲知。

    「叮噹不是......」

    聽了夜蓮的話,十三郎隨口應着,講到一半突然失神,目光微惘。

    多年以來,十三郎頭一次發現,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究竟拿叮噹看成自己的什麼人?

    夫妻?兄妹?恩人?朋友?

    都像,又都不太像。

    說夫妻,當初叮噹全身癱瘓,十三郎足足服伺了她好幾年,連洗浴換衣入廁甚至包括女紅都親力親為;這樣的經歷,真夫妻都不容易做到,哪有第二種可能?

    事情偏偏就是這麼怪,對比冷玉與叮噹,十三郎都很想念,程度沒有高下,但很清楚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非要描述的話,十三郎覺得冷玉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今被硬生生分離出去,說不出的痛,難以道明的煎熬。

    至於叮噹......更像是一種珍愛,一種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稍稍碰一下都不行的維護。

    以往沒有仔細對比,不表示十三郎從來沒有過思索。他覺得之所以如此,多半因為自己與冷玉有過合體之緣、屬同一種族、因為那個莫名其妙夜晚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丹。

    金丹是法力源頭,後來變成元嬰。同樣有冷玉的一份功勞。換言之,這種「對方就是自己」的感覺,除感情部分外,很可能是因為修行所導致。

    包括身體裏流轉的法力都來源與此,又怎能不看成一個人?

    冷玉逝去多年,十三郎始終覺得她仍然活着,隨自己的成長一道變強,越來越強......直到可以真正重逢的那一天。

    叮噹呢?

    與夜蓮一問一答,十三郎體會到其中不同,神情微惘。

    說恩人。叮噹救過十三郎兩次命。稱之為恩人理所當然。然換個角度講。十三郎何嘗不是救了叮噹的命。且不是一回兩回。非要算賬的話,再多點恩情也早已還透,多出不止一倍。

    朋友?

    搞笑了,根本不值得想。

    兄妹嗎?

    仿佛前世註定的一樣。從結識,當時本為死敵的靈修與魔女之間沒用多少功夫就變得極為親密、且彼此信任。自此,叮噹一直管十三郎叫哥哥,十三郎從未想過有何不妥。然而此時此刻,被同為三生族的夜蓮這樣一問,十三郎心頭微動,不知不覺便放開神識,拿出保管極好的兩張字條。

    第一張,寫着四個殺氣凜然、力透紙背的大字。

    「禽獸不如!」

    看到這四個字。十三郎情不自禁笑起來,但只持續了一瞬間便又收回,代之以平靜與淡漠。

    沒有意義的哀哭只會增加悲傷,沒有意義的回憶帶不來歡樂,十三郎從未絕望。因而既不願悲傷也不覺得歡樂,所以不哭也不笑。

    保持清醒才能走得踏實,才能保有希望。

    暗暗提醒自己,十三郎仔細將冷玉的字條重新收好,之後看着另外那張執,神情再度迷惘。

    「情不是情,緣不是緣,相遇只換別離苦,何苦,何苦。」

    「夢不是夢,幻不是幻,願君莫為我相思,勿憂,勿憂。」

    署名:我已不是叮噹。

    很顯然,當時叮噹不認為兩人還有重聚的機會,因此才留下這些字,作為最後一點紀念。既然是最後的話......應該是真心話。

    這樣的真心話,哪裏像兄妹之間的話?

    「讓我看看。」

    夜蓮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像請求也不是命令,顯得那般理所當然。十三郎茫然將字條遞過去,腦子裏竟連一絲抗拒的念頭都生不出來,直到字條離手,夜蓮低頭默默誦念時,他才猛地從失神中驚醒。

    「你!」

    渾身千萬毛孔炸開,諸如後怕、危險、心悸等情緒瞬間填滿心胸,短短五息,十三郎汗透重衣。

    與萬世之花相識相處以來,十三郎首次全面處於下風,剛剛過去的那個瞬間,夜蓮有無數機會致其於死地,無半點翻盤可能。

    明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明明沒有感受到絲毫殺意,十三郎仍禁不住握緊雙拳,用了很大力氣才能重新控制心神。

    「你很緊張。」頭未抬,身未動,夜蓮能看到周圍一切。

    「廢話!」

    十三郎豁出去,擦着頭上的汗說道:「差點被你的妖法得手,能不緊張。」

    夜蓮淡淡說道:「你很清楚,我沒用過任何手段。」

    「鬼知道。」

    惱羞成怒之後通常會有氣急敗壞,十三郎說道:「妖法之所以叫妖法,原因在於無跡可尋。」

    知道十三郎表演的成分居多,夜蓮不再理會,低頭只管細細看那兩行小字。

    「寫的怎麼樣?」無人喝彩,十三郎有些無聊,不好意思翻臉討要,索性問出來。

    「不錯。」

    言罷夜蓮將字條還回去,說道:「字不如你。」

    十三郎連連點頭,仔細將字條重新收起來,至此才真正放鬆下來。此刻的他忽然發現,這兩張字條居然是冷玉和叮噹留意的唯一「遺物」,所用還是普通的紙。

    這樣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拿出來?

    夜蓮冷眼旁觀,忽然說道:「以前不知道,你會怕死到這種程度。」

    十三郎回應道:「我又不是三生族,沒有機會覺醒記憶。當然怕死。」

    夜蓮說道:「我沒有半點前世記憶,死掉一樣乾乾淨淨。」

    十三郎說道:「你資質不行,發揮不了三生族天賦。」

    夜蓮平靜說道:「有理。」

    「......」

    十三郎有些尷尬,心裏想這樣的資質如果不行,得有多少人悲憤自絕。

    沉默中,夜蓮說道:「你救了我一次,在沒有還上這份人情之前,我不會想殺你。」

    感受不到殺意的原因或在於此,十三郎逮住反擊機會,嘲諷、且自嘲說道:「也就是說。我應該努力不給你機會。直到可以動手殺你的那天。」

    夜蓮轉過頭。望着十三郎問道:「是不是很難?」

    嗯?十三郎神情疑惑,一時不明白其所指。

    夜蓮說道:「我不知道具體,但能肯定叮噹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假如你有把握解決那個問題。絕不會放過那麼好的機會。」

    十三郎微怔,隨口說道:「那可不一定,也許我是想養大吃肥,也許......也許我看你生得漂亮,捨不得辣手摧花。」


    這話過於輕佻了。數遍世間,不畏夜蓮的人或許有不少,但能當面這樣講的人,絕對屈指可數。

    夜蓮神態寧靜,安安靜靜地望着十三郎的眼睛。斷定他會繼續講。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無動於衷,包括十三郎。

    「你說對了,很難。」

    沉默、堅持一會兒,十三郎無奈說道:「金山之戰出現的那隻眼睛叫四足,與須彌山那隻老鳥同一層次。」

    夜蓮問道:「它虜走了叮噹?」

    十三郎點頭說道:「和你一樣。被選者。」

    夜蓮輕輕轉回目光,望着遠方淡淡說道:「那它該死。」

    十三郎苦笑說道:「當初我也這樣想。」

    夜蓮嘲諷說道:「現在呢,怕了?」

    十三郎坦然承認,說道:「我親眼見過真靈出手。」

    夜蓮說道:「憑你便能讓它出手,真靈未見得有多可怕。」

    對於可怕,各人自有衡量標準;尋常人因對手神通威力強大而畏懼,但對有些人來講,能讓對方動手,意味着彼此間的距離並非遙不可及,自也不再可怕。夜蓮便是這樣的人,她知道十三郎絕不會比自己弱,因而覺得疑惑。

    十三郎說道:「誤會了。出手的是真靈級修士,嗯,只是他的一道神識投影。」

    聽了這句話,夜蓮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的奇遇還真多。」

    十三郎說道:「和你沒法比,隨便泡個澡,輕輕鬆鬆保持領先。」

    話不好聽,所講確乎實情。以十三郎的經歷,不說整個世界,起碼滄浪無人可與之相比。經歷這麼多風波險惡,十三郎才能達到如今程度;與此相比,萬世之花進入仙池,數十年從元嬰達到化神,造化堪稱逆天。

    夜蓮平靜說道:「仙池不是泡澡,也不是誰都能泡;換成你,必死無疑。」

    得到從來與付出等價,十三郎當然知道仙池不是誰都能泡,之前不過那樣講,純心表達嫉妒罷了。至於換成他會不會死,反正輪不到,十三郎懶得回應。

    夜蓮說道:「真靈也是從你這樣成長起來。」

    十三郎說道:「留點力氣操心你自己吧,我相信四足會認真栽培叮噹,將來......算了算了,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講。」

    夜蓮說道:「叮噹強大,你不高興?」

    十三郎冷冷說道:「豬越肥壯,距離屠刀就越近。」

    這樣的比喻從十三郎嘴裏說出來,顯得格外冷酷。夜蓮默然片刻,沉吟說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在沒有把握搶回叮噹之前,你都不會再用心算計我?」

    十三郎好奇說道:「怎麼,怕了?」

    夜蓮坦然說道:「有一點。」

    十三郎微愣說道:「我是不是應該得意?」

    夜蓮沒什麼表示,說道:「主要是不想因防範你分神。如果你同意,我以三世記憶為誓,在沒有把握搶回叮噹之前,不再與你為敵,如何?」

    三世記憶,三生族最毒、最不可違背的惡誓,就像當初大灰中的葬思咒一樣,本質是一種無形詛咒;當今世上,僅極少數人知道這條誓言,其中自然包括十三郎。

    如此便意味着,在達到某個遙遠目標之前,夜蓮與自己不再是敵人,且會擁有共同目標。

    「交換嗎?」

    十三郎說道:「對你而言,這不太公平。」

    的確不公平。十三郎如想幫助叮噹融合,提前殺死夜蓮多有不便,反之夜蓮沒有這重顧忌,只要有機會,便可痛下殺手。

    「我知道。」

    夜蓮早已想得通透,平靜說道:「我願意。」

    「有點意思。」

    十三郎認真想了想,最終堅決搖頭,說道:「我不答應。」

    結果出乎意料,夜蓮神情有些愕然、或還有幾分羞恥。強壓心頭怒火,萬世之花默默思索,目光慢慢變冷。

    「劍尊之事,你懷疑與我有關?」

    「真相沒查清前,我懷疑所有人。」

    十三郎坦然回應道:「我懷疑你,懷疑丹樓,懷疑雷尊,懷疑雙盟、燕尾等等,我甚至懷疑老師自己想尋死,我懷疑院長知道老師怎麼死,但因為某種原因不能說出來。」

    聽了這番話,萬世之花目瞪口呆,望着十三郎的目光有震驚,有不解,漸漸複雜莫名,直至變成憐憫,或者憐惜。

    懷疑一切,聽起來何等豪邁,但若真的是這樣,便意味着不能相信任何人。

    這樣的日子,誰能忍受得了?

    「有件事要說清楚。」

    十三郎神情平靜,看上去一點都不覺得日子難過,說道:「我不與你立誓,不是因為老師。」

    「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是女人。」

    「你......」

    「你什麼你?你不是女人?」

    「......」夜蓮壓制不住心中憤怒,作勢將起。

    「女人呵女人,為何總要假裝堅強。」

    萬世之花的舉動,十三郎視如不見,先是朗誦般感慨一句,神情陡變。

    「女人,給我記住下面的話。」

    撕開溫和外衣,十三郎指着夜蓮的鼻子,目光驕橫,匪氣十足。

    「上輩子,本少沒佔過女人便宜,這輩子也不會。」

    「放肆!」

    修道至今,萬世之花何曾受過這種羞辱,神輝驟展,雙手印決頃刻間成型。

    「正事要緊,沒空和你鬧。」

    十三郎早已準備妥當,動也未動,隨手翻出一張畫軸。

    「幫忙看看,這上面的人是誰?」

    「......」

    雖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夜蓮仍不禁稍轉目光,瞥向那副徐徐展開的畫。

    就是這一眼,萬世之花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再也挪不開。

    「三重樓蘭?是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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