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很大,此時卻顯得異常狹小,空氣不再如正常那樣自由流淌,變成如一團團形狀不整的堅硬石塊,堵住門,擠住胸,壓着肺,摁住腿。周圍不時有雷鳴聲響,一條條電弧噼啪閃爍着自雷尊的身體裏跳動出來,爆出一縷縷黑光。
寂滅的氣息佔據着絕大部分空間,正努力將死亡的味道傳向周圍,散播恐怖,收穫恐懼,並着咆哮與嘶鳴。
堂堂道盟副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樂洪濤如同一隻被捆住翅膀與雙腳的小雞匍匐在地上,顯得異常可憐。
「五個月,整整五個月!他們就是爬也能爬到這裏,用嘴喊也能傳點聲音,怎麼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怎麼會完全沒有消息!」
威嚴如五雷,凝穩如雷尊,此刻竟扯着喉嚨大喊大叫,其容其貌,其聲其色皆不是失色所能形容。假如現場還有第三個人存在,此時唯一的想法就是:五雷肯定是瘋了,除此絕無第二種可能。
「亂妖瀑已經傳來消息,魔族一方也已傳來消息,跨界之處也已傳來消息,靈魔雙方傳送被毀,飛兒與夜蓮連同整支隊伍全部失蹤;而你,而你竟然裝作不知道,你竟然,你竟敢......」
「蓬!」的一聲,雷尊抬腿蹬在樂洪濤臉上,戳指咆哮:「竟敢哄騙本尊!」
以雷尊的身份,如要殺人辱人折磨人,動動手指便有千百種法子可想,做出這樣的舉動,只能說他已經氣到極致,怒到極致,也失望到極致。
「時機如此之巧,掌握如此精準,實力如此強大;今日外域,敢做這件事、能做這件事的人,只要那幾名『漏網之魚』。」
「如非本尊親自出手。憑道盟那幾個廢物長老也想捉住羅桑天狐?就憑你這點道行,也想毀其心智,操縱其生死?」
「本尊把他們封禁並且交給你,是為了讓你在盟內嶄露頭角,或者增加幾枚可用暗子,再或者將來能有一條通往上界的路;而不是讓你,不是讓你......」
單手凌空一抓。雷尊扣住樂洪濤脖子提到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說道。
「不是讓你弒父殺兄!」
......
......
雷尊暴怒,怒如雷霆,假如這裏不是密室,怕是整天天空都已充滿雷霆風暴;也正因為如此,小小密室越發顯得狂暴兇猛。宛如一隻龐大怪獸,將樂洪濤牢牢含在口中,絲毫不能反抗。
五雷並未封印樂洪濤的修為,因為用不着;憑他的本事,拼死相搏也不能讓雷尊動一動眉,所以乾脆省了力氣。
「孩兒有......有話......要說。」
咽喉被制,樂洪濤用力喘息方能發出聲音。神情並無多少驚恐,流血腫脹的臉上竟還帶有一絲微笑;唯有透過眼眸看到其目光深處,方能發現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安。
這種不安非源自五雷,而是因為事情的進展與自己預料的有所不同。
雷尊看着樂洪濤,看着他的臉他的眼,看着他的無辜他的不安,最主要看着那一絲微笑,神情漸漸由暴怒變為平靜。變得冷漠。
雷聽風頓,密室頃刻間恢復如常,空氣照樣流淌,黑光不再蔓延並且消失,宛如什麼都沒有發生。隨手將他扔到地上,雷尊淡淡說道:「你講。耐心講,仔細講。用心講。」
樂洪濤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捂住喉嚨乾咳幾聲,說道:「是我做的。」
雖已料定是這種結果,五雷仍不禁眉角連續跳動。
樂洪濤喘息稍定。抬起頭說道:「我沒有弒父的念頭,從來沒有。」
雷尊說道:「你還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機會。」
樂洪濤竟然笑了笑,回應道:「未必。」
雷尊眉頭再次跳動,眼內一層灰色霧氣徐徐升起,仿佛套上了一層膜。室內死滅的氣息驟然濃郁起來,雖見不到一絲風暴,但卻仿佛存有無數雙手,只只冰涼,只只鎖在人的心頭,只等致命一擊。
樂洪濤不為所動,說道:「孩兒若有此念,至少有三次機會,成功的機會都佔七成。」
雷尊沒有開口斥責,腦海中不知不覺浮現出這些年裏的幾場戰鬥,與那幾副生死瞬間的畫面。妖靈血戰,五雷身為主將之一,雖主要負責運籌帷幄,少有出手,但不等於完全不用出手。不用想也知道,但凡需要他親自上陣,形勢無一不是兇險萬分,每每九死還生。正如樂洪濤所講的那樣,其身為道盟副使,手裏掌握着極其恐怖的力量;假如他有弒祖之心,不可能完全沒有機會,更不會缺少力量。
祖孫之間的對話,彼此都顯得很平靜,但只有最強大的人才能承受,才能不為所動。望着眼前那張潮氣蓬勃的面孔,強如雷尊,心裏竟閃過一絲悸意。
樂洪濤說道:「老祖曾經教導孩兒,做大事,沒有五成把握絕對不能動手;一旦超過七成,就不能再有任何猶豫。孩兒牢牢記着這句話,並一直遵照着辦。」
稍頓,樂洪濤又說道:「老祖身上有過放棄的例子,道院有過成功的例子......」
「閉嘴!」
五雷驟然斷喝,仿佛被利刃刺中心口,之前暴怒仍未變色的臉上升起一抹紅潮,眼中爆射殺機。
「是,老祖。」
樂洪濤感受到了這一點,放緩聲音說道:「不管怎麼說,孩兒從未有過弒祖念頭,今後也不會有。」
不談厲害,不說親情,樂洪濤只講成與不成,能做成但是沒有做,足以證明他不想做。對有些人而言,這樣的證據遠比哭泣哀嚎祈求更動聽,比賭咒發誓吶喊更有說服力。
雷尊很快便從神情話語中明白了樂洪濤的意思,並且相信了他的話......說不上什麼原故,明明稍覺欣慰,雷尊仍感受到一絲心痛。
心痛是軟弱的表現,雷尊對自己有些不滿,進而看着樂洪濤的目光有些厭憎。神情反倒更加平靜。
「繼續講。」
「是,老祖。」
樂洪濤不知有沒有感受到什麼,講話姿態明顯有所收斂,說道:「老祖曾有感慨,養子如羊,不如養子如狼。」
雷尊不屑罵道:「無知小兒,哪裏知道狼族最最精誠。血脈最最穩固。」
樂洪濤平靜說道:「孩兒知道,但孩兒不認為自己是狼,也不想做狼。」
雷尊微微皺眉,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樂洪濤唇角微翹,說道:「孩兒是隼,鷹中之王。築巢與懸臂絕崖。高飛於雲霄天外,一次孵化三五隻小鷹,但只存活一隻的鷹王。」
強大強橫如雷尊,聽了這番鏗鏘如刀劍交鳴的話,內心再次感受到一絲悸意,半響無言。
樂洪濤等了一會兒,發覺雷尊並未流露出什麼異樣。謹慎的態度繼續說道:「孩兒始終覺得,老祖處事有些不公。」
五雷呵的一聲,不像是在笑,反像竭力吐出卡在喉嚨的一口濃痰,神情痛苦且極為厭憎。
「一切源自嫉恨,本尊知道你一定是這樣想。」
深深吸一口氣,雷尊將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說道:「本尊正想聽一聽。你為何會這樣想。」
樂洪濤點頭,說道:「首先,孩兒資質不敢說天下第一,但絕對不比齊飛差。」
五雷沉默不答。
樂洪濤說道:「孩兒足夠努力,比齊飛更努力;孩兒經歷的兇險困苦,齊飛連一點零頭都沒有嘗到過;孩兒付出的鮮血,加起來比齊飛本人還重;孩兒流的汗水。足以將齊飛淹死無數次!」
正對着雷尊的目光,樂洪濤聲音漸趨高亢,低吼般叫道:「所以孩兒不明白,齊飛能夠輕易得到的東西。孩兒憑什麼不能擁有!」
五雷靜靜聽着,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直到樂洪濤講完,才冷漠開口。
「比如?」
「比如?老祖......呵呵,比如,比如說,為何齊飛能夠進入仙靈殿,孩兒卻要在道盟苦熬?」
「道盟掌座視如親子,億萬修士視為少主,還不能讓你滿足?」
「那是我自己爭取而來!況且,難道老祖會以為,我這個掌座之子那麼好當?難道老祖會不知道,孩兒在道盟步步驚心,時刻需要提防明刀暗箭!」
樂洪濤憤怒嘶吼道:「隨意換個人在我的位置,早已死了不知多少萬次!」
五雷輕輕皺眉,說道:「明有玄機子寵溺愛護,暗有本尊着人照看,怎至於如此?」
「愛護?照看?哈哈,哈哈哈哈!」
樂洪濤狂笑着,笑得瘋狂,笑得面孔仿佛在抽筋,笑聲中答道:「老祖不要忘了,我並不是玄機子的親兒子;還有最關鍵的一條,孩兒是您的孩兒;雷尊血脈變成道盟掌座之子,這種事情如被人知曉......哈哈,哈哈哈!」
笑到極致,樂洪濤不再遏制心中所想,索性站起身,對着五雷面孔,怒聲咆哮。
「老祖是否知道,孩兒並不喜歡現在這副樣子,只因為您告訴我說,玄機子之所以留我性命,是因為看到當時的我在笑。於是孩兒天天強迫自己笑,笑得程度、神情、輕重都要仔細斟酌。」
「您知不知道,孩兒每次見到他老人家,都會笑得臉都酸掉,笑得自己噁心,快要吐出來。」
「您總說齊飛比孩兒更老成,我告訴你,換成他在我的位置,絕活不過三年!」
「這些您知道嗎?您能知道嗎?您有興趣、有時間、有心情去知道嗎?」
嘶吼聲聲,樂洪濤如一頭髮瘋小狼,正竭力對一隻老獅表現兇狠,用力大喊道:「您是否知道!」
望着樂洪濤瘋狂的摸樣,雷尊雙眉皺得更緊,神情與之前相比並無多少變化。
「你以為,仙靈殿會比道盟好過?」
「孩兒沒有這樣以為,但我知道,齊飛絕不需要強裝笑臉,更不用面對那些門閥爭鬥,不需要拉攏各地舵主,不需要......」
「夠了!」
五雷不願再聽下去,喝止後冷冷說道:「還有麼?」
「還有......當然有!」
樂洪濤憤怒叫道:「若只是這些,孩兒都可以忍。但有一事我不能忍,絕對不能!」
「憑什麼齊飛能夠擁有夜蓮?他憑什麼能與咤女雙修,憑空增加一倍修為?」
死死望着雷尊的眼睛,樂洪濤似在忍受幾大痛苦,臉上掛滿淚水;幾番掙扎,幾次猶豫,最終低吼着叫出來。
「憑他比我生得好看,憑他比我本事大?因為他那個的娘,還是因為我那個不爭氣的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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