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個常見詞,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代表疲憊後的溫暖與安全。
然而在某些時候,它給人的感覺既不溫暖也不安全,而是透出孤寂與淒冷的味道。
比如現在。
……
女子的名字叫紫依,是上代火尊的嫡系血親,與十三郎的關係是師徒,主傳煉器。
師徒是一種很親近的關係,在這個基礎上增加一個救命恩人,分量自然更足。
當初在落靈城,十三郎度過此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紫依則度過了此生最不平靜的一段時光,兩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都沒有揭穿對方的另一重身份,以少年遇奇人的戲碼彼此相處,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想宣卻宣不開。
世事第三百四十章:踏須彌(二十六)多變,十三郎在世界繞了個圈,主動或被動來到紫雲,並且踏上須彌山;紫依對人生的把握能力強出他很多,卻同樣因主動或被動,困在了須彌。
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線,最終交叉成一個點,如同等待。
等的是什麼?
「回家?」
紫依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帶些對自己的困惑與對十三郎的憐惜,說道:「起來吧,和我說說你,這幾年都經歷了什麼。」
十三郎猶豫說道:「零七碎八事情不少,老師可方便聽?」
紫依明白其所指,回應道:「無妨,你毀了山君雕像,鎮壓之力減弱了許多。」
十三郎聽懂了一部分,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他在地上坐下,小心地避開那隻利刃般的爪子,側面對着老師的臉,開始講述。
從那晚一別開始講起,十三郎講了誅趙四,遇叮噹,殺宗鳴,進魔域;他講了穆家寨,講了小紫依。還講了秋獵。
他講了那個旖旎的夢,講了自己的身世,講了父母血仇。最後講了道院,講到自己聽到老師呼喚的那一刻。
他講了很長時間,第三百四十章:踏須彌(二十六)講故事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是平淡;他就像一台忠實可靠且冰冷的機器。將過往完全複製,不添加任何修飾。
紫依靜靜地聽着,先前還偶爾問一兩句,自講到魔域經歷後,她便再沒有插過話。
日出月落。月明星又稀,不知不覺,十三郎竟講了一天。
……
……
「後面的事情,老師都知道了。」
十三郎舔舔乾澀的唇,說道:「當初,弟子不知道您的名諱,惹了不少麻煩,老師有沒有生氣?」
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口吻提及這種小事帶有存心的味道。言罷,十三郎心裏不禁暗罵自己虛偽做作,且好生稚嫩。
紫依微慍說道:「生氣又有何用,因為要替十三爺遮掩,我將道院執事通通趕出落靈,麻煩可不是一點。」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越發惶恐不安。
自打從火尊嘴裏得知紫依的真實身份,他便想到一個問題。老師毫無疑問是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的,那麼她的遭遇。和自己到底有沒有關係?
真正走上修煉之路後,十三郎越來越發現大能修士的深不可測,自然不會如以往那樣輕狂。此時他不由想到,假如有心人仔細審查當初那些事,豈不是將矛頭指向老師?
進一步想,老師今天的境遇,是否因為受到自己牽連?
心裏這般想着,十三郎手心微濕,鬢角也漸漸滲出汗水。
「別多想了,當初我在落靈便和你講過,天意弄人,縱然苦心籌謀,未必如心所願。那時候我已功敗垂成,怪不到你頭上。」
紫依看出他在想什麼,寬慰後說道:「想不到你當初那么小,居然能夠記得我。」
十三郎說道:「那時候的我,記性是最好的。」
簡單的一句話,包含着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紫依默默想着他說的那些事,不自覺便說道:「你比老師更不易,比我做得好。」
一句老師一個我,體現出來的是視角對等,當年那個孤苦無依隨時可能死去的孩童長大成人,當年那個有能力次詫風雲卻甘於隱跡的大能身陷囹圄,不知不覺,兩人已處在同一高度,再不是前輩與幼子。
十三郎卻不這樣想,恭敬的聲音說道:「老師教導的好。」
事實證明,用心講出來的話,即便內容略有失真,依然能夠打動人。紫依聽着他的恭維,沒有駁斥,唯能感慨。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兩人聊了些當年的瑣碎事,比如十三郎如何謀求拜師學藝,打掃庭院時如何狼狽,以及得獲召見如何興奮等等。再有如紫依如何發現他「假冒」紫依,十三爺行事有那些疏漏,紫依又是如何替他掩蓋之類,一來二去,時間竟又過了大半日。
家長里短,人是人非,紫依與十三郎談了許久,始終沒多少內容涉及自身。她更像一位慈母,或者大姐之類的角色,只需起個話頭,十三郎便會像個孩子一樣滔滔不絕,直說到口乾舌燥想不出多餘的話,方肯罷休。
聊到興起,十三郎將天心蛤蟆放出來,談及峽谷一戰,他對胖胖的勇猛大加讚賞,對自己的無知無畏做一番嘲諷。
「天心蛤蟆被你養得不錯,當初我答應給它一場造化,如今看來,倒是小看了它,也小看了你的本事。」
紫依帶着笑意的聲音道:「虧你養得其它。」
十三郎慶幸說道:「它運氣好,本來快要斷糧,又在水靈之地撈一把。」
「是啊,我來的時候也經過水靈之地,那隻鯢惢之王逃過一劫,卻栽到你手裏。」
再長的舊也有敘完的時候,談了大半日,話題終於引到須彌山,紫依淡淡說道:「想好了吧,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可以問出來。」
十三郎此時才又恭敬施禮,說道:「弟子想問,怎麼才能把老師帶走。」
紫依笑了笑,說道:「不該先問我是怎麼來的嗎?」
「那些事,回家再說。」十三郎認真回答道。
……
……
「自從祖父失去下路。我就沒有了家,就算有,如今也回不去。」
又一次提到「回家」。紫依沒有迴避的意思,幽幽說道:「當初離開落靈城,我就直接來到紫雲,哄着小紅多日。最終院長告訴我,如想在最短的時間裏獲得力量,便只能從須彌着手。」
嘆息一聲,她說道:「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
十三郎抬起頭,目光從那隻巨大利爪上掠過。說道:「老傢伙辦事一點都不靠譜,老師太輕信他的話。」
「怎可如此無禮。」
紫依訓斥一句,轉而想到他之前所說,此行如瞎子一樣懵然不知狀況,禁不住又有些失笑。
「回過頭想想,院長不與你講裏面的情形,或許是正確的。若不然,你怕也不會打碎那些雕像。後果究竟會演變成什麼樣。怕是很難講。」
「雕像到底有什麼用?夜蓮所講的那些,我不是太相信。」
「雕像除了鎮壓,最重要的作用是傳送,也可反向降臨,是作為應變之用。夜蓮只講了一部分,用意當然是引你入轂。借着摧毀山君雕像的時候施展絕殺。」
紫依感慨說道:「此女天資卓絕,看似驕橫實則極擅隱忍。將來必是你的大敵。」
十三郎說道:「老師出去把她收拾了,我就不用擔心什麼。」
「貧嘴。」紫依忍不住笑起來。沒有接他的話。
十三郎心頭微沉,越發肯定要把她救出去恐怕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難,不覺有些沉默。
紫依等了一會兒不見他開口,半是開解半是考驗問道:「你怎麼不問問雕像通到哪裏?」
「除了山君那一個,其它多半通往內院。」十三郎只是略想了想,斷然回答道。
紫依好奇且震驚,追問道:「你怎麼知道?」
「並不難猜,既然老師說它的作用是傳送和降臨,無非三種可能。」
「哪三種?」
「融魂之地,紫雲城,再有就是監控須彌之變、準確說是監控金烏異動之所在。」
「金烏?你是指……碧落?」
「呃……是的,我聽過一個傳說,三足神鳥,形狀像公雞,名字叫做金烏。」
「這我倒沒聽過,也許這才是它的本名……你知道的倒不少。」
淡淡誇獎一句,紫依說道:「繼續講。」
十三郎暗呼僥倖,接下去說道:「回紫雲有返程玉盤,這條首先被排除;融魂之地我現在已經知道,除了這座祭壇,便只有夜蓮的老師發掘的第二條通道。那麼剩下的監控金烏,試想一下,除了內院,還有哪個地方更合適。」
「此外我在摧毀雕像的時候察覺到,前面兩層沒什麼異常,從第三層開始,雕像中便有些淡淡的靈力波動。仔細觀察後,我發現那種波動並非需要安裝靈石的傳送陣法,反倒更像修士法力。那時候我就在想,這應該是學子們到達那裏後無力繼續,索性抱着試試看的態度輸入法力,隨後便被送走了。」
「萌丫頭和我說內院像個養鷹的籠子,當時我就想着內院的獵物是什麼,如今想來,它的作用怕不是捕捉獵物,而是為了監控。金烏太強大,必然需要有人監視,且要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時刻都不能放鬆。再聯想到夜蓮說過內院學子都會嘗試與金烏融魂,而內院之人又極少在外界顯露,綜合起來推測,一切自然明了。」
紫依聽得啞口無言,半響才說道:「所以你一直不用法術摧毀?」
十三郎回答道:「只是一半,我主要是想看看夜蓮的反應。那時我還無法斷定融魂之地是不是有多處,夜蓮肯定是知道的,她如果引誘我用別的辦法,無論怎樣都會暴露出一些想法。而我當時的目的就是不讓她融魂成功,所以……」
紫依楞了一下,問道:「當時?那麼後來呢?」
十三郎說道:「後來?後來我聽到老師的聲音,巴不得她早點走人。不過目的雖有不同,手段卻一致,反正要把那些雕像毀掉。」
「夜蓮已經進階,就沒有再留在外院的資格,要麼她現在就進內院等待下次機會,要麼和我一切走到最後;而如果那樣做的話,我實在想不出她哪裏來的把握可以融魂成功。所以說,她非走不可。」
講清楚自己一路上的謀劃,十三郎神色有些悻悻,鄙視的口吻說道。
「沒想到她竟然請神上身,讓我吃了大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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