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山之「霽」,得名於其上一種四季常開的樹,因其葉綠而花白,愈是蔥蘢夏意,便愈似蒼山負雪之盛景。一色深青里,有一人素衫白裙走在未經開闢的山道上,腳下步子虛浮,面上是難掩的倦色,細細瞧來,拖曳在地的裙裾已沾了不少塵土,還有被荊棘劃傷腳踝後留下的血痕。
她看一眼蜿蜒向上的山路,眼中似有些迷茫,這迷茫不是因為兩日未食未眠的疲累,而出自前無去路後無歸處的絕望。昨日離開將軍府時一念之差,她沒有上哥哥事先備好的馬車,而是一路跑來了霽山,這裏是清淨如世外的地方,也是離爹爹最近的地方。
另一邊,兩匹馬並肩向西而去,馬上黑衣的男子看一眼路旁的樹幹,在風聲呼嘯中側頭道:「主子,是阿笙留下的記號,看來她確實在霽山。」
容燁點點頭,一揚鞭,身下馬霎時狂奔而去,一眨眼便甩開另一匹足足十丈有餘。
初夏的日頭並不算烈,但山頂開闊無遮擋之物,迎面而來的光還是有些刺眼。君初瑤身子晃了晃,忽覺有些暈眩,一個不穩栽倒在地上,半晌後才緩過勁來,大口大口喘着氣。她勉力從地上爬起來,忽然聽到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回頭看去,雜草上一串蜿蜒的血跡,是方才她被荊棘割開腳踝後一路走上來留下的,而在那血跡的盡頭,兩頭狼正「虎」視眈眈盯着她。
她先是一愣,隨後竟笑了笑,對它們道:「我也好久沒吃過東西了,不過……餓久了反倒不餓了。」
狼自然聽不懂這話意思,慢慢朝她靠近,見她未避未讓,一張口便猛撲了過來。這一瞬,她不覺害怕,反而冒出個奇怪的念頭,若今日命絕於此,興許還能再重生一次。
然而沒有,兩頭狼齊齊朝她撲來的同時,面門上一道勁風颳過,她猛一抬頭,見一個黑影自半空落下,手中雙刀上淋漓的血,再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身上也被濺了點點殷紅。
好快的刀。
僅這一下感慨過後,她看向眼前的女子,一身短衣勁裝,面具遮了大半張臉,這人……她見過。
「你……」她驚訝地喃喃,忽然像是想到什麼,「難道……他回來了?」
離笙未答,也不見那露出的半張臉上有什麼表情,收了刀便欲走,走到一半卻又忽然停下,緩緩轉過身來,聲音聽來徹骨的涼意,「回來了。棄了到手的城,放了該殺的人,背了棄義的罪,回來了。」
她身子一顫,忽然踉蹌着朝後退去。
「從谷里到長寧,再快的馬也需三日,他只用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足夠要了一個普通人的命。」
她咬了咬唇,又退一步。
「像他這樣的人,一生都不該為誰所羈絆,你憑什麼?」
這一刻酸楚無言,她再退。
「我定是瘋了才會出手,為一個註定要阻了他路的女人。」
她連連後退,腳跟已到崖邊,離笙轉身的一剎,她忽然又退一步,身後一空朝崖下落去。離笙聽見身後聲響一愣,驀然回頭,同時一個人影從她身邊掠過,一瞬便到崖邊,半步未停跟着跳了下去。
她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是未來的天下之主,殘忍,無心,生殺予奪信手而為,從未在意過半條人命。
可不是他又是誰?還有誰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裏,還有誰能為君初瑤做到如此。
這一面山壁光滑,幾乎不生樹,君初瑤落下之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見上頭跟着下來了一個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隨後拔劍往山壁上狠狠一插。這一劍入壁兩寸有餘,生生讓下落的兩人停了下來。
她猛一抬頭,抓着她手腕的人一字未語,眼中神色卻似有千言。
容燁。
「哧」一聲,上頭那一塊山壁碎裂開來,生生將劍折彎。劍將斷,她一驚,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抬起來,欲掙脫開他。
「你若敢放,我便跟着下去。」這一句出口荒唐,卻絕非玩笑。她眼眶一濕,抬起來的手滯了滯,躊躇半分後往他手腕上一扣,搖了搖頭,示意她不會放。
斷劍在山壁上划過發出刺耳的響聲,兩人失去了劍的阻力,再度往下落去。電光石火間,容燁忽然棄劍,一腳蹬在山壁上,半空中一個扭身到了君初瑤下方,完成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做到的動作,抱起她。
君初瑤一愣,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下一瞬便覺自己非但沒有下落,反倒在向上去,再過一瞬,兩腳已落到了實地。
她朝崖下看一眼,又看看眼前人,送魂山上也曾見識過他這般違逆常理的輕功和身法,今日再見,仍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尚在他懷中,驚訝之餘像是想起什麼,忽然跳了下來。
他蹙着眉看着退遠開去的她,忽然開口,「來長寧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興許你就不該認得我,若非遇見我,你的人生又怎會平白起如此波瀾。可剛才見到你時,我忽然覺得,是我想錯了。遇見便是遇見,沒有該與不該,也容不得人回頭。我無權決定你的人生,只好順從天意,放你進我的人生。」他輕笑一聲,「連我自己也覺得奇,一個從來不信命的人,竟信起天意來。」
她聽他一字一句說完,忽然轉身朝山下跑去,眼中淚水止不住地落。
若放在先前,這樣一番話定叫她感動,可放在眼下……她只覺無顏。一個不潔的女子,憑什麼得到他這樣的青睞,憑什麼走進他光鮮的人生,憑什麼?
她一路撥開面前的樹枝雜草,狂奔進了半山腰的山洞。洞裏不見日光,一片漆黑,這樣的地方,才是她的人生啊。
她突然蹲在石壁邊放聲大哭起來。
十六年來她從未如此哭過,即便是得知韶國被滅,還有爹爹離世,那些看起來像永夜般黑暗的時光里,她也從未如此哭過。而今日這一哭,似要將滿肚的委屈盡數倒出,聲聲戚戚,悲涼到骨子裏去,令聞者也恍若撕心裂肺之痛。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力竭停下來,聽見洞口傳來的聲音。
「三年前,梁平大將軍入葬那日,我曾見過一個女子,與當日其他在場之人皆不同。」
君初瑤一愣,停了啜泣,側耳去聽。
「一路上她滴淚未落,只用一根小小的鈴木樁奏着凱旋之音,來送將軍最後一程。棺槨入土之時,她將鈴木樁一併放了進去,她娘親問她,這是爹爹在她十歲時送她的生辰禮物,為何不留着當個念想?她答,這凱旋之音從來只屬於爹爹一人。她答話的一瞬,眼中神情我至今記得,是那個年紀的女子不該有的蒼涼。」
她盛了淚的睫毛顫了顫,這才想到,三年前那一日梁王親臨,身為世子的他又怎會缺席?是她沉浸在爹爹過世的傷情中未曾注意到他,而他竟在那時……便認得了她?
「再見到她,是一個冬夜裏,她在霽山山崖上舞劍。」
她驀然抬頭,驚訝萬分,然而再一想又覺合乎情理,若不是有過這樣的冬夜,他今日大約也不會在這裏找到她吧。
「我在對崖望着她,那一夜,碧空殘月,清霜石崖,動魄驚心,如夢一場。」
他道來的聲音娓娓,聽得她心中滿是悔意,為何……為何兩次擦肩,她都未曾見到近在咫尺的他。
「年前臘月,這女子膽大包天闖了我的書房,還在我面前謊稱自己是我的影衛。」他輕笑出聲,「我看見她的眼睛時便已認出她是誰,因而故意放走了她,未追究半分。」
她一時破涕,那是她心中認定的初遇,每每記起都忍不住想笑。
「再後來,祭天大典上,她混在出征的隊伍里,穿得丑極,我不知為何竟遂了她的意。之後,我一路走一路看這女子,一面是越看越清楚,一面卻又越看越模糊。」他的聲音慢慢移近,「她藏心事的功夫拙劣,悲喜都寫在臉上,一看便知,可卻又常常讓人弄不明白,她究竟何故悲,何故喜。」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抬手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痕,「我不想做一個看她悲,看她喜的人,而想做那個懂得她因何而悲,為何而喜的人。」
這一句恍若與另一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一直想,有一日我一定要將它告訴這世上的某一人。總要有一人,知道我從何而來,因何而悲,為何而喜,我才能算是真的活着。」
字字聲聲,恰如其分。
她抬起頭來,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卻能看見這一刻他眸中光亮,燦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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