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你……你是不是……蕭甯……」
這一瞬,天地間恍若靜止。振翅而飛的渡鴉滯了腳步,被風揚起的沙粒停在半空,枝頭的舊葉懸而不落。仿佛置身空無一物的荒谷,有一個聲音穿過茫茫大漠,越過百千山河,渡過萬里狂風,在頭頂響起,清晰而渺遠。
他說,蕭甯。
下一瞬,似滄海桑田一霎變遷。是燃燃大火,是滔滔洪流,是地裂山崩。是狂風捲起落葉,是溯流衝破江河,是雷鳴響徹蒼穹,是落石激起千層浪。前世翻飛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阻無可阻。
……
「父王父王,您看我這畫,畫得好不好?」
「嗯……這山非山,水非水,山水之意卻在其中。甯兒這么小便有如此造詣,長大了可要將父王也比下去咯!」
「甯兒不要將父王比下去,甯兒永遠不長大。」
「聽聞韶王有一女,沉魚落雁,絕代風華,筆落驚風雨,一舞動天下。今傳綏王旨意,前來一問,韶王可願獻寶?」
「告訴你們綏王,孤便是許他大韶之土,也絕不獻此寶。」
「父王,甯兒願出嫁綏國,為國解難,為您分憂。」
「誰許你進殿的?休要胡鬧,下去!」
「今我大韶國危,身為一國公主豈能袖手?國在,蕭甯在;國破,蕭甯與國同亡。父王不應,甯兒便在此殿長跪不起。」
……
她回過神來,對眼前淌血的拓跋思烈點了點頭,因無法欺瞞一個將死之人。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淚來,昨日是金戈鐵馬豪情萬丈,今時則血淚滿面盡書悲涼。他顫抖的雙手伸向背後,遞來一個細長的包裹,在她接過的剎那,帶着了卻塵事的笑意,死了。
「拓跋思烈……拓跋思烈……」她拼命晃着他的身體,不知為何竟淚如泉湧。
拓跋……她怎麼會到此刻才想起,那是綏國王室之姓。十五年前,綏王宮內發生了一場不流血的政變,綏世子拒絕出兵攻韶,綏烈王一怒之下將其流放邊關,取而代之的是世子的親弟弟,也就是如今的綏王,拓跋孤鴻。而這位前世子,此去經年與黃塵為伴,成了綏國歷史上第一位姓拓跋的將軍。
拓跋思烈,那本該是她的夫君啊。
朝這邊趕來的將士們見到此景面面相覷,上前也不是,退後也不是,都當是殺錯了人。半晌後,楊威小心翼翼試探道:「君二小姐可有受傷?」見她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又上前一步道,「君二小姐?」
正是這眾人皆不知所措之時,遠遠傳來一聲馬嘶,正是容燁。
楊威立刻迎上前去:「末將見過世子。末將無能,讓那拓跋思烈鑽了空子,挾持了君二小姐,不過……」他話未說完,容燁便已下馬,越過他朝君初瑤走去。他趕緊跟上,繼續道,「拓跋思烈已除,只是君二小姐看起來似有些古怪……不知是否是受了驚……」
容燁腳步驀地一停,冷着臉道:「讓人把屍體拖下去。」
「是。」
「你們也都下去。」
「是。」
子時過半,夜涼如水。樹下的女子靜靜地跪着,看起來纖弱得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風吹走。容燁走近她身旁,看着她單薄的外衣皺了皺眉,隨即蹲下來,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給她披上。她突然感到身子一暖,抬起頭來,正對上他的眸子。他眼底的怒火在看到她臉上未乾的淚痕時一掃而空,而後化為一潭深不可測的靜水。
「不冷嗎?」他說着將她扶起,拉着她朝營地走去。
她定定地望着他,腳步有些踉蹌。這一瞬,心底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熟悉的不是此景,而是此情。
出征第一夜,兩位各懷心事的少女曾有這樣的對白。
「他若無其事地走過來蒙上了我的眼睛,什麼也沒說扶着我朝山下走去。那一刻,我覺得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融化了,又或者,是什麼東西萌芽了。」
「你當時還年幼,又如何分得清什麼是感激,什麼是傾心?」
「初瑤姐姐,你一定還沒有喜歡的人吧?你若是有了喜歡的人,便絕不會這樣問我了,那種感覺不會錯的。」
容泠,我好像明白你口中的「不會錯」了。
兩人走到營帳門口時正碰見楊威朝這邊走來。
「世子,末將已將軍營各處盤查了一遍,未見可疑之處。」
「下不為例。」
「末將謹記在心。」他抬眼看了看容燁臉上神色,猶豫半分後繼續道,「世子,您兩次不在營地,都出了岔子,末將無能,也無顏,只是……您可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楊副將的意思是,事出巧合必有因?」
「正是。」
「營中都是最可靠的弟兄,還請楊副將切莫多疑。」
「世子說的是,那……末將告退。」
楊威走後,容燁轉頭問一旁的君初瑤:「不進去?」
「我……我想問你件事。」
他挑了挑眉,示意她問。
「你可知……十五年前綏王宮政變時,拓跋思烈為何拒絕出兵?」
他一笑,背過身去,沉默半晌後道:「四國皆知,韶國並無毀約之由,嘉懿公主離奇失蹤,多半是遭遇不測。拓跋思烈不信,帶兵翻遍了整個大漠。」
「後來呢?嘉懿公主的屍首不是被找到了嗎?」
「找到了,可他卻要立一個死人為妃。他說,他不能護她周全,至少要護好她的國家。」
君初瑤張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後喃喃道:「他不過見了她一紙畫像,何以如此……」
「拓跋思烈年輕時驍勇善戰,當年綏國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可惜,江山易攻不易守,美人難得亦難求,一朝錯選,滿盤皆輸。」
她看着他負手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晃神:「如此說來,若換做是你,定會棄美人而選江山了。」
「不。」他回過身來,定定地看着她,「我定贏了美人,也贏了江山。」
她驀然抬頭,又見他一笑,而後道:「時候不早了,進去吧。」她點點頭轉身,騰出手掀帳簾時想起拓跋思烈留下的東西,也不知出於何故,回頭跟容燁解釋了下:「這是拓跋思烈的……遺物。」
「哦?」他一挑眉,似對她此番主動坦誠有些意外,掀開帳簾走進她的營帳,「那便讓我瞧瞧。」
君初瑤跟上去,解開包裹系帶一看,裏頭是一幅畫。這畫紙比一般的要厚實,裝裱也是極為精細,畫軸以上好的檀香木製成,軸頭為翠玉,末端墜以流蘇。這樣式……像是韶國的宮廷畫。
拓跋思烈怎會有韶國的宮廷畫?她眉心一跳,莫非這是當年宮廷畫師為她所作的畫像?
等她反應過來,畫已在容燁手中展開三分,她剛要出手阻止,只見容燁將畫軸一推,整幅畫便鋪在了桌案上。她一驚,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滿是悔意。
禍從口出!禍從口出啊!
可蒙了半天眼睛也不聽容燁有什麼動靜,她一愣,不會是嚇暈了吧?
她將手指移開一道縫,睜眼看了看,發現容燁沒有看畫,而是在看她:「你在做什麼?」
她驀地將手放下,看了眼桌案上的畫,竟是張白紙。一瞬間又是驚異又是欣喜,臉上表情連連變換,最後才意識到容燁還在看她,乾咳了幾聲,趕緊圓場:「我……我看這畫做工精細,像出自王公貴族,我……我還道是春宮圖,所……所以……」
他愣了愣,半晌後笑出聲來:「你還知道這個?」
「這個……我……不是,你別亂想,我……我就是聽阿辰說起過。」
「改日有空,帶我見見你這個弟弟。」他收起畫,「這畫我拿走了。」
她方才一時緊張,口不擇言,此刻臉上燒得一陣火辣辣,等回過神來,容燁已經拿着畫走了出去,她忙追上去:「這白紙你拿去做什麼?」
「我聽聞有一種藥水,可使字畫消失於無形,相對地,也有一種令其重現的藥粉。不過……這藥粉難得,待回了梁國再想辦法。」
君初瑤一聽傻了,眼睜睜看着他拿走了畫,然後回到床上也絞盡腦汁想辦法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這世上根本沒有如此奇異的藥水和藥粉,她更不知道的是,容燁早已看出畫中玄機,回營帳後便將縫於紙下的真畫取了出來。
帳中人注視着火光下的畫,畫上人正值及笄之年,一襲藕荷色留仙裙逶迤,膚若凝脂,氣若幽蘭,襯得百花失色,春光也黯然。左下一行小字「昭元三十六年春,嘉懿公主小像」。
不知看了多久,他抬起頭來,這一抬首,像千年已過。他站起來,將手中畫引着燭火全數燃盡。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9s 3.987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