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支棱起耳朵,正聚精會神的等着衛玠那句「但是」之後的話,他想等衛玠說完之後,好一點細節都不落下的回去轉告自家大娘,圓她一個少女夢。
&是」什麼呢?
其實連衛玠自己也不知道。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脫口而出了拒絕的話,沒任何理由的,就好像在他的腦海里根本不存在「拒絕」以外的其他選項,一如人需要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自然。如今騎虎難下,他深吸一口氣,在想着無論如何都要編出個理由的時候……
……衛玠看到了史上最可怕的局面:拓跋六修已經不知道在旁邊聽了多久了。
「!!!」
衛玠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幾把就是修羅場吧?第二反應則是,誒,我為什麼會覺得這是修羅場?第三個反應緊隨其後也一併湧入了衛玠的腦海,拓跋六修肯定是聽到了,但是他聽到了多少?我該怎麼對他解釋?我為什麼要解釋?我能解釋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不帶停歇的充斥了衛玠的內心世界,但現實世界也不過是過了短短一瞬而已。
衛玠甚至有閒工夫想東想西,他覺得如果這個時候拓跋六修奪門而出,那他的人生其實就是一本爛俗的穿越小說吧?還是最狗血的那種。我不聽我不聽,你說啊你說啊……衛玠被自己的腦補激的一抖,不能再想下去了,那畫面太可怕了。
拓跋六修當然不可能這麼做,他只是很貼心的問衛玠:
衛玠趕忙拒絕。
衛玠已經差不多想到了理由,那個想法不是在這短短几秒內被迫生成的謊言,而是他早些年就模糊的想過,如今正好重新拿出來完善一下就能說了。衛玠黑白分明的雙眼一錯不錯的看着裴頠,以示真誠,他對他直言道:「你對我開門見山,我也不好和你繞圈子,放在別人身上我大概會找一萬個理由,因為我怕他們說出去,但我相信你的為人。」
被這樣鄭重其事的交待,裴頠也不自覺的就變得更加重視了起來。他把衛玠剛剛短短的停頓,當做了內心在掙扎到底要不要告訴他這件事。看來這對於衛玠來說真的很重要,裴頠想道。
&的身體很糟糕,你知道的吧?」衛玠輕聲漫語,好像生怕語氣重了會驚醒什麼。
裴頠點點頭,有些明白了衛玠想要表達什麼,卻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問出了一個正常人在面對病人時都會情不自禁問的問題:「不是說控制住了嗎?」
&好了發展叫控制,不讓病情繼續惡化也叫控制。」衛玠這個得病的人,反而比沒得病的裴頠顯得更加淡定。這不是衛玠在騙裴頠,而是真事,他很早就已經接受了這件事並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總說我的心疾能好,是很輕微的,但是結果卻連江神醫都找不到除了我先天體弱以外的病因。」
江神醫的大名如雷貫耳,雖然他後來捲入了晉武帝突然駕崩的事件里,可後來皇室還是為江神醫正了名。晉武帝的駕崩是大限將至,與人無尤。
江神醫還被晉惠帝賜了不少安撫的禮物。
但是最後江神醫還是堅持沒留在宮中,表達了想要回到他最初的僱主衛家的心愿。晉惠帝也同意了,並在旨意里點名,最初江神醫就是衛老爺子從晉武帝那裏求去給自己嫡孫看病的,如今他再次把江神醫安排到衛家,也算是一種繼承了先皇的遺志,體恤老臣。
所以,雖然身為師弟的晉疾醫醫術更加高明,但在世人眼中還是提起江神醫比較有威信。
一聽連江神醫都沒轍,裴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好,有些時候不需要說很多,他就已經懂了。一個病最可怕的不在於它有多難治,而是連醫生都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治,連醫生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導致了它,自然也就沒辦法對症下藥,更不用指望藥到病除。
晉疾醫私下裏的鬼醫招牌,正在衛玠身上面臨着極大的考驗。
&過也有好處,我這樣與眾不同的疑難雜症,挑起了他的好勝心,發誓一定要治好我。」衛玠笑道。
衛玠說的是晉疾醫,裴頠理解的是江神醫,但那並不會影響他們的交流。
裴頠看着衛玠這般笑談生死,心裏升起了對衛玠更高的評價,怪不得樂廣、王衍等人贊衛玠終將重現正始之音,這才是真正的名士風度啊,再大的事,在他那裏也不過是一個微。
但也因此,裴頠會更加的替衛玠覺得惋惜。
裴頠忍不住想,衛玠身體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洛京世家圈的一些世家公子、娘子們,甚至病態的以競相效仿衛玠弱不勝衣的清減模樣為美。可誰能想到,也許在衛玠心中,他反而更羨慕的這些健康的人。
衛玠的思路被打開之後,對裴頠就說的更加順暢了。
&些事情我從未和阿娘說過,也求了疾醫不要告訴她。但是,其實連我和我的疾醫都不知道我能活多久。」衛玠的心疾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而除了老天爺以外,沒有人會知道它什麼時候就要被引爆,「也許我僥倖還能活個十幾二十年,但也或許我只有幾年甚至幾個月的生命。每一年需要臥病在床的冬天,我都在害怕這是我的最後一冬天,我不是在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該如何讓我的阿娘接受這件事。」
很多時候,活下來的人,總是會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衛玠那天還對裴頠慢條斯理的說了很多,與其說他是在和裴頠吐露心聲,不如說他是在藉此梳理自己的內心。
&以,你讓這樣的我,如何心安理得的去娶一個女子,卻沒有辦法保障給她一個白頭到老的未來?我覺得最痛苦的,便是明明給了希望,最後卻又生生奪走。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便不給希望。」
&不會受傷,我也不會愧疚。
&到底,這其實還是我的一種自私。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的自私。」
衛玠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它幫助衛玠順利理清楚了自己的內心到底是怎麼想的。衛玠甚至開始覺得,這就是為什麼他要那麼斬釘截鐵的拒絕所有人的原因。歷史上的衛玠早逝,就像是懸在衛玠頭上的一柄達摩克里斯之劍,讓他總有一種自己也活不過宿命的危機感。
拓跋六修的話如一股清泉,澆入了衛玠的心田。
衛玠忍不住問他:
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拓跋六修在心裏道。從上輩子開始,拓跋六修就一直在觀察他。以小觀大,拓跋六修很容易的,就摸清了衛玠的思維模式。
衛玠不怕等人,卻很怕讓別人等他;與親朋出行,衛玠總是寧可自己多花點錢,也不想親朋給他花錢;比起被辜負,衛玠更怕辜負別人……這樣自我約束到甚至有些變態的意識,放在一個自小就失去了父母、無人管束的孩子身上,其實是很不可思議的。衛玠不是在刻意的討好誰,又或者是取悅誰,他只是本能的不想去傷害別人,因為他知道被傷害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
衛玠因為自己的身體情況而不想娶妻,其實也早在拓跋六修的預料之內,這確實是衛玠會說出來的話。
也因此,拓跋六修幾乎沒懷疑過衛玠會突然喜歡上什麼人,他只忌憚那些不管衛玠如何也要接近他的人。
如果是裴家大娘在場,她也許會說出「我不在乎你能活幾年,我只在乎你活着的這些年是否和我在一起」之類深情款款的話,這是用情至深的人,肯定都會有的、不顧一切的想法。但是作為親人、作為家屬,裴頠很顯然不會這麼說,他並不想自家的大娘去經歷這樣一場註定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如當年王氏沒把女兒嫁給那個樣樣優秀、卻並幾年壽命的青年。
裴頠對衛玠說:「你並不自私,相反,我覺得我很自私。」
&了,這有什麼好爭的,我們都自私。」為了家人的自私,衛玠再三對裴頠確認,「能請你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嗎?」
裴頠衝着衛玠眨眨眼:「什麼事?我們今天有談過除了你學業和未來以外的事情嗎?」
衛玠回了裴頠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裴頠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對衛玠提過親,影響到自家大娘的親事;衛玠也不希望別人知道他身體的具體情況。兩人一個秘密換一個秘密,正好一拍即合,保持緘默。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這場拒絕而疏遠,反而變得更加親密。
&果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衛玠起身,準備告辭。
&去快去!」此時的裴頠雖然極力不想表現出來,但他對衛玠的關心還是再一次不可避免的拔高了不止一個警戒線。
雖然裴頠答應了衛玠不對外透露他的病情,可他覺得他至少可以督促衛玠身邊的人對衛玠的身體更加上點心。甚至是……找衛玠來國子學講課的事情,裴頠都覺得應該再商量一下,比起辛苦的工作,衛玠明顯更適合瀟灑的生活。裴頠當然還是希望能夠給衛玠更高的文人地位,卻也不希望衛玠被累到,掛靠在國子學名下,然後一年只一次講學就很不錯嘛。
衛玠哭笑不得:「我現在還沒什麼事。」
&不保證這不會成為一個隱患,」裴頠一臉嚴肅,「我知道你不想別人同情你,我可以對你保證,這不是同情,而是來自一個長輩的命令,好好休息!」
&證完成任務!」
拓跋六修終於如願帶着衛玠回了衛家,但是等在衛家的,卻是另外一場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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