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睡着了,李朝寧給她擦了臉,按了好一陣子腿。し
她也心疼,只不過給人家結結實實撞了個不能下床,怎能不罰,總得給人家老夫子一個交待。屋裏很暖,這場大雪一直沒有停,北風垂在窗格上,沙拉沙拉直響。
戌時一刻已過,朝寧回身到矮桌前收拾東西,拿起寶兒寫的字仔細一看,卻是發現了不同。有不少張混在裏面的,看着和寶兒寫的字極其相似,其實也有不同。小篆這種字體,不認識字的寶兒,總是照着亂寫的,總有錯字,那些雖然看着一樣,但抄寫流利的,全都寫對的字,恐怕是出自別人之手。
她回來的時候,李厚跟她說,鳳棲來過。
她也看見了深深的車轍印記,顧蓮池也應當來過。
是誰做的一想便知,李朝寧都放了在一起,暗自失笑。
推開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又是月圓之夜,此時她一個人被風一吹,竟覺落寞。
入冬了,天是一天比一天冷,李朝寧回身奔到榻邊,打開矮櫃的門,拿出了一個小布包。
青布裹着的,是她做的一雙棉鞋。
閒來無事,她用硬皮革裁了做的鞋的底和面,配以棉氈縫製了一起,前些日子見到林十三,他還穿着單薄的棕麻鞋,晚上和李清止一起說話的時候,發現侄女給寶兒做了兩雙新鞋,直誇她手巧,回來就睡不着了。
思來想去的,到底還是趕着也做了一雙。
拿在手裏掂了掂,回頭一看時間還早,這就出了屋子。
東西兩院中間是通着的,林十三在書庭院裏廂房住,朝寧出了屋被北風一吹,才想起來自己沒披斗篷,反正離着也近,一低頭就扎進了風雪當中。
積雪已經沒腳踝了,李朝寧走得不快,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
東院的後院裏,燈火通明,她走在屋檐下腳步輕快起來,才要奔着林十三的屋子去,走到轉角進了院子,卻發現院裏竟然跪着一個人,她頓足,身影一縮,忙將自己藏在了暗處。
朝寧抬眸,見那人跪在雪地里,雙手舉着一個物件。
他一身玄色,被雪地映得更能融入這夜色當中去,她猶豫再三,正要轉身離開房門卻是開了。
顧修兩步下了石階,站在了那人的面前:「回去告訴你主子,無需試探,本王斷然不會改變心意。」
男人低着頭:「主子說送出去的東西,萬萬不能拿回去,這琴是舊物,任憑信陵君處置。」
顧修也不猶豫,伸手一撈,狠狠摔了身後的石階上面,琴弦發出悽慘的聲音,嚇得朝寧低呼一聲,一下暴露了自己的身影。
她索性也不藏了,坦然走了出來。
顧修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回眸:「舊琴已去,讓你們主子好自為之。」
他回身站在屋檐下,飄落的雪花落在他的眉眼間,是那麼的冷漠。
那人躬身後退,忙遮着臉退去了。
朝寧手裏還拿着青布小包,忙對着顧修擺了下手示意:「額我是要去林大哥那給他送點東西。」
顧修不以為意,嗯了一聲。
這院裏的侍衛隊和小廝全都不在,想必他也不是想讓別人知道。
他就站在屋檐下面,不等她走過來,一腳將石階上的長琴踢了下來,咣當一聲,琴弦又嗚的一聲。
李朝寧低頭,蹲了下來。
掉在她面前的是一架長琴,此時琴弦不知斷了多少根,琴身也摔破了皮,此時上面落着幾片雪花。
她伸手撫去雪花,將長琴抱了起來,走了顧修的面前,遞給了他。
既然是舊物,必當有非但的意義。
顧修單手接過,看着她:「沒有必然回頭撿起來的東西,撿它幹什麼。」
她當然沒辦法回答他,只是笑笑:「我去找林大哥有點事。」
說着,緩步與他擦肩。
他手一動,輕撫琴身,抬眸看着朝寧的背影終究也是轉身,回到了屋裏。
窗前很快出現了他的影子,可此時朝寧卻已經快步走到了林十三的門前,她輕輕敲門,伸手抿了下耳邊的碎發:「林大哥!在嗎?」
林十三的聲音很快傳了出來:「進來吧,在的。」
她推門而入,好奇地左右看。
林十三的屋子和他母親之前住的大同小異,都是簡單的幾乎什麼都沒有,朝寧沒有看見男人的影子,頓時站定:「林大哥?」
她站在屋裏,正要轉身,一個倒立在樑上的人頓時從上面滑行到了跟前,林十三那光頭上冒出的青茬,倒着撞進她的眼底,嚇得她後退了兩步,心裏砰砰直跳:「我的天!」
林十三嚇到她了,哈哈的笑:「就知道能嚇你一跳!」
朝寧無語,拿了青布小包遞到他面前:「冬天天也涼了,總該換雙鞋了,我瞧你還穿着那麼涼薄的,將來怕是要落病的。」
十三擰身跳了下來,伸手接了過去。
打開一看,裏面放着一雙不可思議的棉靴子,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式。
他撓撓頭,抬眼看着她,如臨大敵:「給我的?」
朝寧點頭:「你試試。」
他看着她,頗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我娘說姑娘家送的東西,可不能隨便要。」
林十三總是這樣,看起來嘻嘻哈哈,其實心底最是古板。
她被他這副模樣逗笑:「第一,我不是姑娘了,我是姑娘她娘,第二,知道你心裏有人,沒有別的想法,放心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的也是,那就謝謝了。」
男人脫了自己的鞋,飛快將鞋穿上了:「好像很適合,也很暖和。」
朝寧看着他來回地跺腳,歡快地像個孩子,心裏也生出了些歡喜來。
孤男寡女,到底不應久留,她鞋也送了,抖了抖青布包裹皮:「合適就好,我回去了。」
林十三趕緊脫鞋:「我送你。」
她已經轉身了:「這麼近,送什麼。」
的確是很近,院子裏燈火映着雪地,他轉身點了一盞燈籠,送了她的手裏去:「那你拿着這個,好走路。」
她點頭,提燈出了他的屋子,房門在她身後輕輕閉合。外面冰天雪地,凍得她狠狠打了個冷戰,似夢初醒。李朝寧輕笑一聲,再不猶豫,快步走了回來。
順着原路往回走,這麼會功夫雪卻已經停了,只剩北風嗚嗚地吹,院子裏一角不知什麼動靜,聲響大得很。
她抬頭張望,看見顧修不知拿着什麼,正傳着雪。
火紅的燈籠在她身旁,火紅一團,他回眸:「回來了?」
李朝寧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嗯,林大哥總也沒有個人照顧,我給他送雙鞋去。」
她搓着手,站久了腳下也涼,抬腳動了動。
顧修看在眼裏,伸手解開自己的斗篷帶子,轉身走了過來。
他兩步到她面前,伸手一抖,斗篷就披了她的肩頭,仔細繫上,才後退站住了:「天冷,回吧。」
朝寧未動,眉眼間全是笑意:「人人都道信陵君冷漠不近人情,我倒覺得你是個好人,只是別人不懂你,你不說而已。」
他滾着雪球:「我不是好人,臆想而已。」
她笑,也不矯情,裹緊了斗篷才覺得身上暖和了許多:「不,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顧修滾了個幾個小的雪糰子,在前面嘗試着放在一起,可從來沒做過這樣的東西,總是不能合成一大團,來來回回的做無用功。朝寧跟在他的身後:「你這是在幹什麼?做雪人?」
他站直了身體,有些懊惱:「蓮池跟喜童說明天要堆個雪人,橫豎也睡不着,先堆着。」
原來是為了兒子,李朝寧將燈籠掛在了一邊的樹杈上面:「你看,你明明是在意他的,那為什麼不待他更溫柔些呢,你心底的怎麼想的,就怎麼和他說,他從小沒有母親,父親總不理會他,他不恨你才怪。」
她捲起袖子來,呵了手,上前一步彎下了腰。
朝寧動手將兩個雪團拍在一起,用雪包住了來回的滾,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大雪球。
顧修:「……」
他弄了半天,不如人家上手片刻。
從來不善言辭,奶娘也是這麼對他說的,蓮池已經沒有了母親,不能再沒有父親。
彎腰學着她的模樣,也滾起了雪球來,他嗯了聲:「從前我對不起他娘,現在對不起他,你說得對,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他總問我阿青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說些什麼。」
朝寧和他各自做了兩個大雪球,她教他怎麼做雪人的身體,一時間身上都是雪了:「寶兒從前也總問我她爹的事情,就照實說,孩子渴望有親人疼愛是很正常的,既然你不能給他個母親了,那就想辦法彌補些,總比冷着他強。」
顧修怔住,隨即抿唇:「我原來以為,和阿青這麼過一輩子,也很好了,沒想到她會早早去了。」
她白了他一眼,輕笑出聲:「我原來還以為,和常生能過一輩子呢,可現在看來姻緣難以圓滿,人生也沒有永遠,阿青有你和林大哥這麼記掛,也是死得其所了。」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蓮池問我,他娘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他。」
李朝寧嚇了一跳:「這話怎麼說?」
顧修轉過身去,折下了樹枝來插在雪人的兩邊當做胳膊,伸手修了修雪人的臉:「說來話長,沈家於我有恩,幼時若沒有沈家扶持,早就沒有我了,後來私下裏沈伯父對我說,讓我娶沈家女,我應了,我和她青梅竹馬,以為這就是一生了,可後來……」他嘆了口氣:「沈家掌管國庫皇商,嫡女是要送進宮裏的,後來沈家幾次派人登門再提起婚事,我便抬了阿青進門。」
這話說得不直白,有點繞。
朝寧仔細品這話中意思,靜靜聽着他說話。
顧修仰臉看着漆黑的夜空,身形頎長:「阿青是我的丫鬟,也是我身邊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她見我醉酒整日頹廢,規勸我好生生活,同我說喜歡我,哭得特別厲害,我並不知十三喜歡她,便抬了她進門。後來有了蓮池,誰知道她產下蓮池竟是撒手人寰了,這些年一直以為她是產子身亡,現在看來並不是,當年定然有人害她。」
他拿着準備好的石子給雪人做了眼睛:「歷經兩個月的追查,現在已經有了眉目。」
李朝寧一時還有點想不通,靈光乍現之時,忽然想起了晚上那人送來的琴來,指了指院裏:「那個……那琴,是沈貴妃派人送來的?」
顧修點頭:「是當年琴。」
當年琴,當年情,她一下想起個人來:「你們……」
他看着她:「我只能盡力照顧她父兄姐妹,再無別個,可如果阿青的死當真與她們有關係,那另當別論。」
總覺得哪裏不對,李朝寧重新理順了下思緒,從前和顧修有過婚約的是庶女沈曼,他對沈家對她也多有照顧,但是從他口氣當中,卻似乎沒有她什麼事,父兄姐妹,父兄姐妹,她赫然抬眸。
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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