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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媛青在醫院待了一周,從老家背來那些,基本都給盧茵熬湯補身體,陸強跟着沒少沾光。兩人到後來紅光滿面,體重暫時補不回來,精神氣色卻好很多。

    訂了明早的火車票,她拒絕坐飛機,也不讓別人送,怎麼來的怎麼回去。

    錢媛青脾氣倔,誰也勸不住,只能順她意,給訂了張臥鋪票。

    晚飯過後,根子也來了,兩人坐走廊里說話。

    沒多會兒,盧茵從病房出來,「我和阿姨去樓下走走,你們慢慢聊。」

    根子連忙起身:「嫂子,能行嗎?」

    「沒事,」盧茵笑笑,象徵的活動胳膊,「好差不多了。」

    正說着,錢媛青慢悠悠出來,根子叫:「嬸子,腳下慢着點兒。」

    她應一聲,微笑往病房指道:「保溫瓶里還有鯽魚湯,待會兒喝了。魚還是你爸釣的呢。」

    根子嘴甜,「誒!這就去,我最愛喝您熬的湯了。」

    錢媛青被她哄的直樂,擺一下手,率先往電梯方向走。

    盧茵磨蹭幾秒,低頭看陸強,「那我去了啊。」

    聲音溫溫順順。

    陸強看着她,目光難捨,兩人旁若無人對視了會兒,他語調柔和:「別往遠走。」

    「就在樓下的小花園。」

    「早點上來。」

    「行。」

    她打完招呼,碎步去追錢媛青。

    錢媛青兩手背在身後,低聲呵斥:「別跑,抻着傷口。」

    盧茵穩住腳步,把手伸到她臂彎間,虛虛的扶着。

    天氣比前幾日熱,外面快達到三十度,即使傍晚,餘溫還在。

    風掃在身上溫突突的,剛出去汗就起來了。

    兩人沿小花園走了一陣,繞到和門診連接的長廊上,夾在兩棟樓之間,風吹過來,還算涼爽。

    找椅子坐下,錢媛青拿小手絹抹頭上的汗,忍不住抱怨:「這鬼地方,像蒸籠一樣,可不比我們淮州。」

    「淮州很涼快嗎?」

    「涼快。」錢媛青說:「下地幹活都沒出這麼多汗。」

    盧茵順着話頭兒注意到她的手,那雙手是久經日曬的淺棕色,手背上皮膚乾裂,致使根根脈絡都看的很清晰,長干農活的緣故,骨節增生粗大,但指甲卻很短,修剪的十分乾淨。

    她的手就那麼隨意放在大腿上,不用觸碰都知道溫暖乾燥,好像蘊含無窮力量,讓人心裏很踏實。

    盧茵沒敢盯着看太久,她抿抿唇:「阿姨,真是對不起,您第一次來漳州,沒能帶您好好玩一下,全在醫院裏陪着我們了。」

    錢媛青說:「大熱天有什麼好玩兒的。」

    「那也不應該在醫院。」

    她看看她,把她肩頭落的葉子摘下來:「你們沒鬧這一出,以為我會來呢。」

    她冷哼一聲,看向匆匆而過的人群。

    盧茵也沒有說話,低頭繞着病號服上的線頭兒。

    好一會兒,錢媛青才說:「都成一家人了,你別想那麼多,抓緊把身體養好才是正事。」她停了停:「以後日子長着呢,等你有了孩子,我給你看着。」

    盧茵心裏登地一揪,線頭兒纏緊手指,在根部倏忽斷開。她忽略一個問題,想起的是另一個問題:「阿姨,您真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不走。」

    盧茵咬咬下唇:「陸強很希望您能改變主意。」

    錢媛青說:「別勸了,我是不會去的。」

    「能告訴我原因嗎?」

    錢媛青看看她,面對盧茵,她從來都是耐心細緻,沒有一點兒壞脾氣。

    她說:「那是我家,哪兒能抬起腳說走就走。」

    「還會回來的。」

    錢媛青搖頭笑笑。一陣風吹過來,她頭頂的白髮豎起一縷,風跑遠,髮絲又緩緩落下來。

    「那我老頭子怎麼辦?」

    盧茵一頓。

    錢媛青說:「他兒子愚鈍,做傻事替別人頂罪,把他氣死。老陸死的不值,他兒子明明什麼也沒幹。」她嘆一口氣,靠向椅背,隔了會兒才繼續說:「陸強不在他身邊,可我不能跟着走了,留他一個人。」

    「你明不明白?」

    錢媛青忽而看向她,盧茵眼睛黑亮,狼狽的錯開視線,她低下頭,「明白。」

    她笑着拍拍盧茵的肩膀,抬頭看天色:「回去吧,不早了。」

    錢媛青扶住腰起來,盧茵按了她一把:「阿姨。」

    她又坐下。

    盧茵猶豫一陣,從病服口袋裏掏出樣東西,塞到她手上。薄薄的堅硬的材質,她攤開手掌,手心兒里一張深綠淺綠交雜的卡片。

    錢媛青看了兩眼:「他讓你給的?」

    「啊?」

    她重複:「陸強讓你給我這張卡?」

    盧茵反應過來,趕緊擺擺頭,「不是,這是我的錢。」

    錢媛青一愣:「拿回去,我用不上。」

    盧茵兩手推拒,硬是握着她的手,把那張卡片攥在她手心兒,五官因為焦急快揪到一塊兒。

    「裏面沒有多少錢,是我平時生活攢下的一點兒,阿姨,您收着,這事陸強不知道,是我自作主張。」

    錢媛青看她表情激動,忍不住笑笑:「你給我錢,我在鄉下真用不上。」

    「那就存着。」

    她還想拒絕,盧茵搶先說:「您剛才還說我們是一家人,如果硬要還給我,我會很傷心。」

    盧茵知道,對付她說軟話裝可憐比什麼都管用,她表情極其到位,輕輕皺着鼻翼,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錢媛青無奈看她,末了肩膀一松,「放開吧,手都攥疼了。」

    ……

    第二天早上,送錢媛青上車。

    盧茵硬要去,醫生查完房以後,她換上便裝,避開小護士的視線,偷偷跟去了火車站。

    送別的場景總有些難過,兩人都很沉默,錢媛青卻滿面輕鬆,輕手利腳,像完成一項任務。她什麼也不肯帶,只把自己的籃子提走。

    到候車室時,時間尚早。不是春運高峰,等車的人並不多,大廳里都是空位。盧茵拉着錢媛青坐下,陸強隔了兩個位子,坐在旁邊。

    斷斷續續聊了些話題,時間過的很快。

    錢媛青要他們回去,趕了幾次,兩人也沒動。

    遠處屏幕上播報此次列車正點運行,到站時間是十分鐘以後,有乘客陸續湧向檢票口,前面排起長長的隊伍。

    離別越來越近。

    錢媛青朝那方向看了眼,起身攆人:「快走吧,我要進去了。」

    他們也站起來,跟着排在隊伍的最後面。

    盧茵問:「車票和身份證拿好了嗎?」

    她拍拍兜:「在這呢。」

    「火車上記得要換票。」

    「知道。」

    「晚上睡覺蓋好被子,車上冷氣足。」

    錢媛青不耐煩的掃她一眼,視線投向前方。盧茵知趣閉上嘴,抬頭看陸強。

    陸強始終沉默,說不出的囑咐盧茵都幫說了,淡淡掃一眼前面瘦小的背影,她仍舊穿着來那日的青布褲子和黑布鞋,換了件米色短袖襯衫,顏色陳舊,卻沒有一絲褶皺。她個頭並不高,只到盧茵的眉毛,背部稍稍有些佝僂,掛着籃子站在人群里,穿着過時,灰頭土臉,顯得格格不入。

    陸強不敢再看,移開眼,對上盧茵的目光。

    盧茵抬着頭,捏捏他的手:「給我點兒零錢。」

    陸強不知她要幹什麼,從錢夾里掏出兩百塊。盧茵接過:「等我一下。」

    她小跑幾步,朝旁邊的便利超市過去。

    超市離的很近,在陸強能觸及的範圍內。

    此刻就剩下他們娘倆,都不約而同看着超市裏的人影。

    一分鐘過去,候車室里正廣播:乘坐此次列車的乘客在二站台候車,列車馬上進站,請把證件準備好,等待檢票。

    陸強收回視線:「媽…」

    錢媛青問:「有話和我說?」

    話在嘴邊嚅囁良久,陸強說:「沒有。」

    錢媛青斜眼看他,冷哼一聲,又把視線落到遠處。超市里,盧茵速度很快,拿起一樣,看過生產日期投到籃子裏。

    陸強忽然道:「過去三十年,我好像一直在做錯事,如果現在有一個補救的機會,代價是,我要和你們分開一陣子,」他頓了頓,「我該不該把握?」

    錢媛青未見驚訝:「你心裏有答案嗎?」


    「下不定決心。」

    她看着超市里忙碌的背影,隔了會兒,一努下巴:「那你覺得自己配得上她嗎?」

    陸強沉默。

    那邊盧茵已經付款。

    錢媛青並沒給他準確答案,只道:「不管以後的路怎麼走,都要記住,你現在已經成家了,要擔得起那份責任。」

    她就囑咐這一句,又沉默下來。

    陸強頂頂唇肉,「媽…」

    她皺眉。

    「您還怪我嗎?」

    她一頓,沒有說話。前方有了鬆動,列車員開始檢票。

    錢媛青跟着往前挪動,周圍的人都往中間簇擁,瞬間吵鬧起來,她飛快的說了兩個字,混亂間,他並未聽清。

    盧茵快步回來,手裏的塑料兜有些重量,陸強虛扶着,幫忙遞給錢媛青。

    「給您路上吃的。」

    錢媛青低頭看了看,這次沒有拒絕,接過來放進籃子裏,「回吧。」

    人群都擠在檢票口,身體互相碰撞,他們止了步,不能繼續往前行。

    錢媛青忽然停下,乾燥的手掌重重捏緊盧茵的手:「你是個好孩子。」

    盧茵下意識反握住她。

    錢媛青說:「我們老陸家虧待你了。」

    她的話在一片嘈雜中清晰傳過來。一瞬間,盧茵眼裏溢滿淚水,喉嚨哽住,張口不能言。

    錢媛青笑笑,又拍拍她,放開手,頭也不回的淹沒進人群里。

    陸強帶盧茵走去另一端,隔着欄杆,過很久,才看見那個略微佝僂的身影。

    盧茵抹了把淚,忽然叫了聲。

    錢媛青徒然一抖,腳下踉蹌。

    她回頭。

    盧茵又喊了一聲:「媽。」

    「保重身體。」

    錢媛青眼眶滾熱,那兩個孩子的身影漸漸模糊。

    ***

    從火車站出來,盧茵眼睛仍是紅的。

    陸強把她抱在懷裏,低頭吻她頭頂。

    車子行起來,裏面有些沉悶,這個時候,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

    陸強把空調溫度調高,車窗開了道縫隙,看了看她:「涼嗎?」

    「不涼。」

    陸強轉回頭看着前方,胳膊伸過去,從她腿上握住她的手,隔了幾秒,盧茵手指攤開,與他十指相扣。

    趕上早高峰,路有些堵。一路經過學校、鬧市區和高架隧道。

    盧茵心情慢慢平復,緊緊手指:「在想什麼呢?」

    陸強表情鬆動:「沒想。」

    「不要太擔心她,她比我們誰都清楚該怎樣生活。」

    「我知道。」

    盧茵看着他:「嗯。」

    又一陣沉默,很久後才開到醫院門口,前方需左轉彎過減速帶進入院門。陸強突然輕踩剎車,車身一晃,堪堪停在車道上。

    盧茵心中一驚,拉住上方扶手:「怎麼了?」

    他看着前方,眼神難辨。心中的猶豫不決,好似一瞬間有了結果。

    後面車隊鳴笛,一聲賽過一聲,醫院門衛跑出來查看情況。

    陸強對上她的目光,笑了笑,「沒事。」他踩一腳油門,衝過了門口,「有個地方想去。」

    車子在醫院門前繞了一圈兒,又按原路返回,過隧道,上高架,下了路口,直接往城郊方向去。

    盧茵心中疑惑,也只安靜的坐着。

    大概半個小時,車子在一片隱林中停穩,周圍綠蔭環繞,卻在中間開出一條崎嶇的小路。其實漳州很多地方她都沒去過,這裏更是頭一次來。

    陸強拉下手剎,「走吧。」

    鎖好車門,陸強掌心朝後,手指勾兩下,沒幾秒,掌心湊過來一隻溫軟的小手,他一把握住,牽牢她,往小路深處走。

    耳邊翠鳥鳴啼,樹葉隨風微晃,半個人影都沒有。陸強餘光注視周圍的動靜,他明白這種時候隨意走動存在危險性。整段路,有一輛不起眼的轎車不緊不慢的跟着,他知道,那是老邢派來的。自打那日他答應老邢的要求,就一直有人暗中保護。

    這讓他安心不少。在送她走之前,他想帶她來一趟。

    小路是一條向上的緩坡路,又走幾分鐘,才見有人陸續下來。她沒問陸強要去哪兒,鼻端越來越濃的香火味兒,已經告訴她答案。

    盧茵身體還虛弱,頭有些暈,後半段兒趴在陸強的背上,兩人相貼的部分,膩出一層熱汗。可她還嫌不夠,雙臂摟緊他,拿鼻尖輕蹭他汗濕的脖子。

    陸強回過頭,她也抬頭,對視片刻,兩人默契的送出唇瓣,輕吻彼此,然後勾唇淡笑。

    盧茵又親一下他耳根,頭枕回他寬厚的肩膀上,經歷過生死,她比以前還要依賴他,更大膽,更主動,慷慨表達內心的情緒。

    陸強笑聲溢出喉,「佛家重地,女施主謹言慎行。」

    盧茵沒說話,就那麼側着腦袋看他。

    陸強騰出手,朝她臀上捏了把,喉嚨一滾:「你現在身體行嗎?」

    他手上動作意有所指,盧茵瞬間明白。

    她腦袋稍微放正,抿抿唇,還是有些難為情:「應該,行吧。」

    陸強看着前方,意外地,沒有出言調戲。

    跨上最後一級台階,邁過高門檻,他把她放在平地上。前方是青石板鋪就的院落,年代久遠,隨風雨侵蝕,已經坑窪不平。

    廟宇很小,外檐陳舊不堪,寺兩旁的兩株菩提反倒蒼翠茂盛。

    知道這裏的人並不多,門庭稍微冷落。

    陸強帶着她跨過數到門檻,氣氛肅穆嚴謹。盧茵沒特意追求過這些,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內心一絲惶恐,更多是不解。

    她小聲問:「你以前常來這裏?」

    陸強拿眼打量周圍:「頭一次。」

    「我們為什麼會過來?」

    他回答有些敷衍:「隨便看看。」

    陸強放開她的手,先走一步。寺廟前有個碩大的圓形香爐,香煙緩緩上升,裏面佈滿厚重的香灰,旁邊有個窗口,是請香的地方。

    陸強在門前站了片刻,有人在前面燒香拜佛,他認真看了一遍,掏出錢夾,去旁邊請香。

    盧茵有些呆滯的站着。看這個男人目無他物的走回來,左手持香,右手拿燭,點燃手中的三柱,在胸前停了片刻,然後高舉過頭頂,認真作揖。

    她心口熱流洶湧,手心兒出了汗,難以置信,他這樣粗獷野性的男人,會相信佛祖的存在。

    作完揖,陸強把三柱香插到香爐,沒有看盧茵,抬步走入寺廟裏。

    當中佛祖寶相莊嚴、慈悲肅穆。他抬起頭,瞧見它正滿面笑容的俯瞰眾生。

    陸強始終昂頭站着。盧茵不知何時進來,立在他的後面。

    眼前畫面靜止,晨光穿過大門和破舊的窗欞,照亮整間內堂。佛祖法相金身,金光籠罩在他身上,那寬厚的肩膀無比平整,手臂自然垂落。在一片光芒中,陸強雙膝微屈,緩緩跪在面前的蒲團上。

    盧茵心臟一揪,下唇咬出痕跡,他第一次見這男人以卑恭的姿態立於人前。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祈求什麼,只見他雙手合十,置於胸前,原本不羈張狂的身體裏透出異樣的虔誠。良久,掌心攤開來,朝上放在身側,隨後上身拜倒,匍匐於地。

    久久沒有直起來。

    盧茵滿臉淚水,只覺得這樣的他讓人無比心疼。她捂住口鼻,抑制失控的聲音,腳步向後錯,悄悄退了出去。

    ……

    不知多久,陸強從裏面出來,抬起頭,便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盧茵站在樹蔭下,擺手朝他笑。

    陸強過去。

    盧茵挽住他手臂:「跟佛祖求了什麼?」

    陸強笑說:「早生貴子。」

    盧茵不會相信,卻也不再想深究到底。

    他幫她遮住熾熱的陽光,他面目深刻清晰。

    對視幾秒。

    陸強牽過她的下巴,不分場合,低頭吻住她的唇。

    ***

    一個多月以前,盧茵被推進重症監護室,她深度昏迷,生死不定。

    陸強站在她旁邊,身後有人離去,生老病死,不過是眨眼之間,只要能相隨,又何必在乎人間與黃泉。

    剎那間,陸強悟了。

    他釋然的笑,超乎尋常的冷靜。

    他俯在盧茵耳邊輕聲說:

    「你若能活下來,老子酬神拜佛,去它老人家面前扣首謝恩。你死了,老子也絕不獨活,陪你下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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