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2 30

    黑色奔馳,e350,車牌號:漳a99999,牌照霸氣,在漳州花錢買不到。

    是邱震的車。

    陸強扶着車門站了會兒,冷風灌進來,司機不耐煩,催促道:「你到底坐不坐?」

    他拉回視線,擺手示意了下,甩上車門。

    司機在裏面低咒,踩油門,哄一聲揚塵開走。

    陸強在原地停了片刻,抬腿往那方向去。

    車窗漆黑,外面並不能看清全貌,只見人形晃動,不止一個人。沒等靠近,濃重略帶瘋狂的低音炮,逐漸取代寒風呼嘯,車身跟着節奏顫動。

    陸強手肘撐住車頂,敲兩下副駕的玻璃。

    沒多時,車窗降下一半,震耳欲聾的音樂撲面而來。他稍微側一下頭,躬身看向裏面,副駕駛上坐一個低胸大啵的姑娘,數九寒天仍然只穿絲襪薄衫,濃妝艷抹的臉蛋兒遮不住真實年齡,也就十幾二十歲。

    她秀眉微皺,不耐煩的趕人:「去去,小廣告別處發去。」

    說完就要升車窗,升到一半,陸強抬手壓住,瞟瞟她,目光落在駕駛位。邱震兩腿疊在方向盤上,半躺着,瞧着他那側的窗外,眼睛一眨不眨,思維像放空,絲毫不關心這邊發生什麼事。

    陸強順他視線稍微移動,目之所及正對小區大門,隔了將近五十米,看的不是很真切。

    這麼持續了幾秒,那姑娘見陸強不動,火大的直起身:「你他媽有病啊,說話沒聽見,一邊去。」

    聲音蓋過音響,邱震一激靈,稍微動了下腳。

    陸強抬抬下巴:「我找他。」

    「當自己國家元首呢,想找誰找誰,」姑娘拿電話砸他手,說話挺沖:「你什麼人啊,哪兒跑出來的,起開起開,趕緊…」

    陸強沒動氣,掀着眼皮透過不大的縫隙往裏看,額頭因動作聚起淺淺紋路,微勾唇線,眼神鎮定,不帶任何情緒。

    車內一聲刺耳尖叫,姑娘頭髮被裏面的人往回扯,眼梢吊起,頭皮快被扥下來。

    「邱哥,邱哥,快放手,幹嘛呀…」

    邱震惡狠狠的:「知不知道剛才跟誰說話呢,活膩味了?」

    「呀…疼…」

    邱震又狠力扥了下:「滾後面兒去。」

    姑娘分不清狀況,只被邱震怒氣駭住,到底歲數小,受點委屈眼裏就蒙一層霧氣,臉上掛滿無辜,無措的攏起亂發,折身爬到後面去。

    邱震連忙開車門:「強哥,上車。」

    陸強退後坐進去,車身一沉,原本寬敞的空間坐了兩個大塊頭,顯得略微侷促。

    邱震笑着:「死丫頭什麼都不懂,你別介意。」

    陸強自嘲說:「沒事,這身兒還真像發廣告的。」他出門急,隨便抓了件衣服穿,是保安冬天的棉製服,藏藍色,上面都是銀鐵扣,毛領外翻,灰突突,被當成發廣告的,也不怨她。

    邱震嘖了聲,看後面,「還不叫強哥!」

    姑娘也是場面人,看邱震態度,知道這人不簡單,收起剛才的囂張,坐正說:「強哥好,我眼拙不知道您跟邱哥是熟人,您別跟我個小姑娘一般見識。」

    陸強從內視鏡里看她一眼,勾勾唇角當回應。

    邱震沒刻意介紹她,也就是身邊那些鶯鶯燕燕。

    陸強把音響調小了些,耳根立即清淨下來:「忙着嗎?不忙就送我一趟。」

    邱震一頓,下意識往窗外看了眼。

    「不方便?」

    「沒有,」邱震把椅背往前調:「就上次接你那地兒?」

    陸強說:「對。」

    「那走漳保高速就行吧。」

    「漳保高速和曲阜路。」

    邱震應一聲,在前面掉頭,開上高速。

    靜了片刻,他問:「怎麼上這邊兒來了呢,強哥?」

    陸強說:「看個以前監獄的朋友,住這附近。」

    邱震手指緊了緊,陸強看他:「你呢,這荒郊野外的,玩兒這來了?」

    邱震含糊應着,眼睛一門心思盯着前面。調了個個,以前都是陸強給他當司機,拉着他滿漳州晃。那還是十四年前,陸強剛滿十八歲,從老家出來幾年,剛跟着邱老混,邱震才十一,正上小學四年級,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淘小子。

    沒過幾年,陸強逐漸得到邱世祖認可和信賴,把寶貝兒子交給他,讓他開車接送上下學。他沉默少語,能拼能打,邱震不省心,每次惹禍回來,他拼了命幫他出頭平事兒,久而久之,邱震願意粘着他,大事小事先跟他分享,無話不說,比跟自己親爹還要親。將心比心,陸強自然把他當成弟弟待…

    直到六年前,陸強入了獄,邱震被送去國外深造,距離遠了,幾年不聯繫,再見面關係生疏是自然的。

    共處一個空間裏,一時找不到共通話題,音樂都掩不住沉悶尷尬的氣氛。

    陸強倒沒覺得,頭枕着椅背,半垂眼。

    後面姑娘坐中間,看看前面兩人,也覺得車裏太安靜,接着剛才的話題:「我也想問呢,邱哥,在金融街逛好好的,怎麼突然來這兒了呢?」

    邱震猛的瞪向內視鏡,不冷不熱:「你歇會兒。」一轉頭,陸強正側目看着他。

    邱震笑了笑,故作輕鬆道:「強哥,好久沒聚,出去喝一杯?」

    陸強想了想:「成。」

    「去哪兒吃?」

    「你定。」

    陸強應完不再搭話,拿手機擺弄一陣,叮叮咚咚幾個信息提示音兒,看着屏幕,暗自低笑幾聲才收回口袋裏。

    ……

    下了高速,邱震把姑娘放在打車方便的地兒,漳州他幾年沒回來,有些地方變了樣,已經不熟悉。按照記憶,找到以前兩人常去的私房菜館。

    陸強許久不踏足高檔場所,狗食館子吃慣了,坐這兒渾身不舒坦,他懶懶靠着椅背,點一支煙。

    邱震遞菜單。

    陸強一抬下巴,說你來。

    邱震在菜單上點了幾下,服務員躬身下單,隨後帶上門迅速退出去。

    上菜速度似乎比之前快,陸強往桌上掃了圈兒,便是一挑眉,四菜一湯中,有小燉肉和溜腰花,是根據他喜好來的。

    邱震笑着:「沒記錯吧,強哥。」

    「沒錯兒,」陸強脫掉外套,小臂的衣料往上拽,在肘部形成自然疊堆的褶皺,「難得你還記着。」

    邱震說:「都在腦子裏,忘不了。」


    兩人面前酒杯都滿上,碰了一口,邱震拿筷子每道嘗過來,眉頭微皺:「味道不對。」

    陸強往嘴裏扔腰花,沒什麼特別反應:「這都多少年,老闆都換了,員工也不是之前那茬,廚師更不可能留住,變了正常。」末了抬頭瞧着他,停了停:「之前那味兒還記得?」

    他目光無波,鬆散隨意的對着他,語調低緩,話里的意有所指並不明顯,卻也隱隱聽出,指的是吳瓊。

    邱震混不自在,那道目光形成犀利的壓迫感,有點兒無所遁形。

    陸強卻忽地松松背,笑了笑,「吃菜。」

    一瓶茅台下肚,又開一瓶。酒精滲透每個細胞,微醺的氣息穿過皮膚蒸騰到空氣里,話多起來,才有點『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意味。

    邱震吸着煙,看向輕緲煙霧:「我抽煙還是你教的。」

    陸強接:「那年上高二。」

    「蝴蝶泉,才幾塊錢一包,又劣質又嗆人,放着中華黃鶴樓不抽,你就鍾意這個。」

    陸強眸色沉了沉:「習慣了,改不了。」

    邱震沒聽出什麼,往後靠着,繼續回憶:「不光抽煙,我那時候特崇拜你,有樣學樣,你穿什麼衣服喝什麼酒怎麼說話什麼表情…到後來,就是找妞的眼光,你喜歡大啵屁股翹摸上去有肉的,後來我發現自己也得意這款,」想到什麼,他搖頭失笑:「我第一次泡妞,你還專門給我傳授經驗,什麼姿勢,什麼技巧,可我上場腦一熱,全他媽忘腦後去了,回來你還罵我慫…」

    陸強手裏的煙屁股捏變了形,指頭泛白,眉目間沾染極少見的沉鬱:「…跟我學不出好。」

    邱震當他玩笑,沒覺出什麼不好,還兀自笑着。陸強點點桌面,醒神的吸一口氣:「那行,今天就到這兒,時間不早,我回了。」

    邱震嘴角一僵:「…我打電話找人送你。」

    「不用,我打車。」陸強起身,拿過椅背衣服穿上,往門口走。

    邱震沒等動,他腳步頓了頓,半側着身,房間光線不明朗,他一半面目隱在黑暗裏:「昨兒晚上我見着你了。曲阜路四季火鍋門口,你跟個姑娘…」他看向他:「我眼力還挺好的,沒看錯兒是吳瓊吧。」

    邱震脖頸僵硬。

    陸強說:「你爸給你那娛.樂城往正道上引,他年紀不小,也折騰不了幾年,為你鋪好路你就走好嘍,用心經營,其他都是身外事。」

    稍一停頓,他收回目光。

    邱震埋下頭,肩膀半垮,頭頂的光線被遮住,並看不清表情,高大輪廓有一絲醉態的頹唐。

    陸強說:「過去的放一放。往前看,別瞎折騰。」

    他手握上門把,身後一道壓抑的聲音:「我不甘心,就想讓她給個解釋。」

    其實陸強看的清楚:「單單為這個?」

    邱震嘴唇嚅囁,眼神躲閃:「嗯…」喃喃道:「她到底為什麼那麼做。」

    「為什麼你不清楚?」

    「強哥,」邱震起身:「你是不是怪我?」

    陸強扭了扭門把,片刻:「沒怪。」

    這是實話。

    從菜館出來,陸強在路邊攔車,中途老李來了電話,等他換班,他叫他鎖門走人,這就回去。

    他在昨晚飯館附近下車,對面是條人工水渠,這裏靠近郊區,往遠了都是農田,靠牽引漳河的水灌溉。水面起伏,岸邊已經結冰。

    陸強走過去,手肘撐着欄杆。天色徹底黑沉,對面燈火絢爛,冷風夾帶腥臭氣味刮面削骨,香煙在這環境下,很快燃為灰燼。

    陸強深深吸滿,掐滅了又點一根。

    對岸堤壩旁有零星的幽白光束打向河面,被照那一隅水質烏綠渾濁,當中有魚漂在水面輕盪。陸強盯着那方向,眼前漸漸失焦,唯獨閃現那抹亮色。過了半晌,釣魚人猛的起身,魚竿一挑,迅速收線,水面波瀾更盛,撲騰幾下,有什麼破水而出。

    陸強收回視線,轉個身,拿背抵着欄杆,繼續抽煙。他沒看釣上的魚有多大,肯定沒有村里小河的大,即使有,味道也未必鮮美。他嘖嘖嘴兒,眯眼回味小時後那味道,卻吸進一嘴油煙子味兒,對面一溜飯館,大眾消費的水準,油煙摻雜着河風,味道特殊而真切。

    他最終放棄,連回味都無從下手。看行人從面前匆匆過去,被風吹的亂了發,衣角輕動。

    陸強燃起第三支煙…

    ……

    這晚他沒去崗亭,到家已經深夜,房間漆黑,窗外慘澹的月光把窗欞分割成幾塊,投在寫字枱和床上。

    被單隆起小小山丘,盧茵沒等到他,打個盹兒的功夫竟睡沉。

    陸強眼神放軟,肩膀自然性垮了垮,他沒開燈,除去衣褲,一頭鑽進被窩裏。

    身後動靜大了,盧茵一激靈,瞬間清醒,條件反射想起身,身後人把她按住,勾着腰拉進懷裏,動不了分毫。

    她心撲通跳:「陸強?」

    他半天才回應,「…是我。」閉上眼,拿下巴蹭她。

    盧茵心臟歸位,輕輕呼一口氣,腦袋落回枕頭上。驚嚇過後,感官也漸漸清晰,不由被身後溫度激的一抖,往前躲了躲:「你身上好冷。」

    陸強沒向以往退開,貪婪攝取她的溫度:「…嗯。」嗓音沙啞。

    盧茵覺出不對,卻也沒貿然回身,睡意全無,眼睛在黑暗裏靜靜睜着。幾分鐘過後,身後的體溫漸漸回暖,甚至超出正常溫度,像個火爐。

    被冷風冰凍的酒味彌散開來,並着嗆人的煙草味兒。

    盧茵皺眉,輕聲道:「你喝酒了?」

    沒人說話。

    盧茵撐起手肘想起來,被他一把拉住,跌回枕頭上。

    轉了個身,他灼熱的呼吸噴到她臉上,喝的不輕,鼻息里都是濃濃的酒精味兒。

    盧茵試着退開一些:「我去給你沖杯蜂蜜水。」

    陸強始終閉着眼,手臂一拉,她再次撞回去,兩人在黑暗裏掙斗半天,他難得任性的重複圈盧茵,像個孩子。

    她被氣笑,捶打一下他胸膛,停留片刻,手掌復又緩緩移到他頭頂,安撫的順了順,親親他嘴唇,拇指摩挲滾燙的臉頰和額頭。動作柔的要命。

    盧茵輕聲哄:「我就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你乖乖等着我,好不好?」聲調軟軟,緩的像在他耳邊催眠。

    許是一系列溫柔的動作安撫了他,很快奏效,她又嘗試一次,成功脫身。

    盧茵調一杯溫吞的蜂蜜水。

    開了燈,他眉頭蹙着,眯起眼睛看她,目光並不清澈,醉意迷離,眼角有輕微紅血絲。

    她抬不動他,只好把他的頭墊在腿上,連哄帶騙,勉強灌了大半杯。陸強驀地撐起手臂,屁股往上蹭了蹭,腦袋湊到她胸口。身上重量全度給盧茵,那麼大個塊頭兒,她攏都攏不過來。

    盧茵慌忙把水杯放到柜子上,手掌只夠環住他的頭,「想吐?」

    陸強低笑,也不知道笑什麼。

    盧茵給他順背,「喝水嗎?」

    他嘴唇動了動,斷斷續續說着什麼。

    她貼耳靠近,心不由一緊。

    他的話盧茵清楚聽到,可當時還不明白,直到元旦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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