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游宮的回信很快又送來了,於是時隔兩天,慕容七再次成了花翎的入幕之賓。
當她繞過繡滿百花的屏風時,正看到那人一襲青衫坐於桌前,一手執筆,一手輕按袖口,低眉斂目,並不強壯的手腕揮動起來如行雲流水,別有一番雋秀崢嶸的風骨,身後長窗半掩,風卷流雲,修竹輕舞,海棠垂紅。那一刻的畫面,慕容七翻遍所知的詞彙,卻也只能想到「端方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個字。
「七七,你來了?」魏南歌擱下筆,朝她輕輕笑了笑,站起身將手邊的一封書信遞過來,「這是鳳游宮的回信,你先看着。對方的語氣似有妥協,這一次,我們便給他們一個台階下如何?」
慕容七接過信,很是好奇:「怎麼說?」
「先前對方也不過是探探底,現在卻知道要和他們做生意的是行家,又是難得的大主顧,行事會更加小心,卻也更為放心。我們把語氣放軟些,估計下一次就能提出與宮主見面。」
「還有下一次?」慕容七頓時跳了起來。照這樣一來一去兩天時間,真要見到鳳淵,起碼還得五天。這兩日她夜夜做夢,夢到的都是那個無恥的下流胚,明明應該很厭惡他,在夢中時卻偏偏對着那個朦朦朧朧的修長身影欲罷不能,害得她每次夢醒之後,心情都很低落。
「稍安勿躁,須知放長錢才能釣大魚。」魏南歌禁不住搖頭笑嘆,「七七雖與王爺容貌相仿,性子卻有天淵之別哪。」
「這樣不好麼?」慕容七抬頭,從信箋背後露出兩隻鳳眼,烏溜溜的眼珠里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衝動,平時季澈總說她是用膝蓋來想問題的,雖然她向來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但如今面對的人是魏南歌的話,她還是有些在意的。
魏南歌愣了愣,隨即溫和的說道:「也不是不好。」
那就是說,也不算好了?
也對,他曾經的愛人可是殷紫蘭,殷紫蘭是誰?那可是整個京城有名的才女,知書達禮端莊溫婉,即便有些大小姐脾氣,也無傷大雅,哪裏像她,空有一個公主的封號,本質卻是一個一口氣能吃下三碗飯,一拳能撂倒三個壯漢的姑娘。
更何況,現下她還是個寡婦。
想到這裏,慕容七不禁有些泄氣。
魏南歌招了招手:「七七過來,可以寫回信了。」
慕容七抬眼看着他俊雅的臉,復又暗忖道,人活一世,總要為自己爭取一下,沒有努力過就放棄,不是她慕容七的為人之道。他既喜歡溫婉女子,自己便學着做一個溫婉賢淑的姑娘,試一試也沒什麼不好。
這麼想着,心裏不由一定,打起精神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他方才用過的筆,選出一張信箋,擺出自認為最優雅的姿勢,靜靜等待。
半晌,卻沒有聽到魏南歌說話,不禁問道:「魏大人,信上要寫些什麼?你該不會讓我自己想吧?」
要是依了她,只用寫上「叫你們宮主親自出來見我」這幾個字即可。
一回頭,卻見魏南歌正倚在屏風邊笑吟吟的看着她,她心裏一慌,手抖了抖,幾滴墨汁濺在紙上,她忙不迭的去擦拭。耳邊卻傳來魏南歌含笑的聲音:「不急,信不長,很快就能寫好。」
裝淑女第一仗就沒打好,慕容七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等到終於開始寫信,沒寫幾筆,剛決心做才女的慕容七卻被一個生僻字卡住,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魏南歌形容了幾遍,見她還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只得走上前來。慕容七本以為他是要將那字寫給自己看,誰知他卻徑直走到她身後,微微彎下腰,伸手握住她執筆的右掌,一筆一划的將那字寫了下來。
慕容七頓時渾身僵硬,那隻被他握住的手,尤其動彈不得。那個字究竟長得怎生模樣,她半點沒看清,只感覺得到他手心裏熨帖的溫度,還有拂動她耳後髮絲的溫熱呼吸,這一切,就像在她身體裏放進了一隻小鹿,沒有規律的活蹦亂跳,生生不息。
這應該確實、肯定、絕對是喜歡上了吧?
一片空白的大腦里,只反覆的飄過一句話——怎麼辦,阿澈,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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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看上的人是魏南歌?」
季澈從一疊信件中抬起頭來,表情雖然淡定如昔,但從他微微上揚的尾音中,慕容七還是聽出了他的驚訝。
可她還沒來得及解釋,季澈就追問了一句:「你想嫁給他?」
這也太跳躍了,她撫額:「你想太遠了,而且我剛剛說的是『好像喜歡他』,你可不可以不要把『好像』這兩個關鍵詞忽略掉?」
季澈挑了挑眉,淡淡道:「差不多。」
慕容七按了按額角跳動的青筋,什麼差不多,是差很多好不好!
季澈緩緩的垂下眼睫,道:「這是你的事,不必特意告訴我。」
他好像對這件事不是太感興趣,埋頭繼續處理信件,手中炭筆不時圈圈點點。慕容七跟他雖熟,這幾年卻也不常見面。直到此刻,她似乎才真正感覺到坐在眼前的是一個一幫之主——兩條濃黑修長的眉微微蹙着,挺直的鼻樑,緊抿的唇角,鬢邊幾縷黑髮落下,半遮住幽光四溢的耳扣——這樣的他,和她記憶中那個嚴謹冷漠的少年重疊起來,不知為什麼,看起來竟有些陌生。
她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我這不是把你當成閨中密友麼?」
「我現在很忙。」他接口,語氣淡淡,「另外,出門右拐是首輔府邸,你的心事,還是找當事人說比較好。」
「這種事怎麼好意思和當事人說嘛……」慕容七小聲的嘀咕,她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耐煩,這讓她有些尷尬也有些難過。雖然他確實和閨中蜜友這一形象相去甚遠,但她又何曾真的有過可以探討這種心事的朋友?她興沖沖的來找他商量,最後得到這樣的回應,終歸還是覺得有些無情。
見他頭也不抬,她也自覺無趣,只得道:「那你忙吧,不打擾你了。」說罷轉身離開,臨走前還很體貼的替他把門掩上。
門扇才合上,季澈便抬起了頭,盯着看了片刻,復又低頭拿起那支炭筆,翻開一頁新的書函,看了半晌,卻連一行字都沒看完。索性站起身來走到窗口,窗外正是桃紅柳綠的濃春景致,他卻半分也看不進去。
她有沒有生氣?
也許,應該,是很失望吧?
但是,他真的沒辦法平心靜氣的給她任何建議。
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憋悶,他獨自站了半晌,毫無頭緒,索性不再多想。迴轉身繼續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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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道黑影悄悄穿過街巷,無聲無息的潛入首輔府中。
魏南歌是當朝丞相的嫡孫,本應居住在丞相府,但他身居要職,又是太子心腹,難免會有些需要避人耳目的秘密,為了不給即將退休的老丞相添麻煩,魏南歌便另外置了一處宅地。文淵閣首輔的府邸自然比不上丞相府,魏南歌為人又低調,府上不過三進兩院的格局,佈置也以素雅大方為主。
黑影此刻正伏在主屋的屋頂上,夜色中,一雙泛着琉璃異彩的眸子映着月光,正是季澈。
慕容七原本和他約了今天下午交換鳳游宮的情報,可直到晚飯時間,她都沒有再出現。他一個人對着一桌子菜默默吃飯,半句話都沒說,但方圓一尺之內草木肅殺,無人敢接近。
郭子宸一看不好,也急忙腳底抹油,溜走之前還不忘安慰幾句。
「少主,慕容姑娘總要嫁人的,你又不能看着她一輩子,早點習慣了就好。」
他愣了愣,放下筷子,陷入了沉思。
——真是如此嗎?只是因為……不習慣?
郭子宸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照顧這對總是惹是生非的兄妹,當有一天,那個小姑娘說,不再需要他的照顧,想要另外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的時候——那種感覺,大概很像一個女兒即將出嫁的父親,會因為莫名的失落而變得嚴厲——應該,是這樣的心情吧。
再怎麼不溫柔不賢淑,她也終究是個女子,是女子總要嫁人的,至於這個男人是魏南歌還是魏北歌,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只是她的朋友,介於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幫忙鑑定一下那個男人的品行,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思及此,他決定趁夜去魏南歌府上略微探上一探。
他從小就身處江湖,雖有無數渠道知天下事,卻因為身份和性子的關係,對朝堂之上那些勾心鬥角翻雲覆雨向來不大關心,對魏南歌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慕容久偶爾提起的隻言片語中。但慕容久雖然頑劣,卻是個玲瓏心肝的人,在他看來,魏南歌雖有着溫和端方的外表,行事卻狠辣果決,像慕容七這種涉世未深又一根筋到底的小姑娘,要拿下他還是很有難度的。
除非他看上了她的美貌,但若真是這樣,恐怕對慕容七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
走這一趟,他便是想看看,魏南歌在朝堂之外的私人時間裏,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正要揭開屋瓦,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鈴聲。他聽了手,轉身看去,卻見一輛青氈小馬車正停在後門,馬車很不起眼,跟滿大街跑着的那種租來的馬車無甚區別。
但他一眼看去,還是看出了異樣。
馬車普通,趕車人卻不普通。那人身材修長瘦弱,面白無須,雖然穿着男子的粗布衣裳,但不管是揮鞭還是下馬,總有種脂粉味,如果他沒有看走眼,應該是宮裏來的公公。
他乾脆找了個避風的屋脊,坐下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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