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雲鬟只坐在那鋪子裏頭,打量店內小廝們忙着倒騰那些布料。此刻日影金黃,將冬日清晨的寒氣驅散了些,門前人來人往,看着倒也有趣兒。
卻有個人走過去又倒回來,喜道:「是小謝呢?我還當看錯了!」
雲鬟此刻也站起身來,原來這來者,竟是先前在榴花書屋見過的徐志清,滿面喜色,走了進來。
雲鬟迎上前,彼此行禮,那邊兒陳叔不知究竟,便趕過來道:「這位公子是?」
雲鬟便道:「這是徐公子,先前我去榴花書屋的時候,多蒙他招待。」又對徐志清道:「這是家叔。」
徐志清跟陳叔兩人也對揖了,陳叔原本還有些擔心雲鬟照顧不來,然而見她對答自若,當下才放心,又叫小二端茶來。
徐志清便跟雲鬟對坐了,因說道:「自昨日一別,心裏着實惦記,後悔沒問你的住處,以後若再遇不到可怎麼着呢?今日可巧了……」說着打量了一眼這鋪子,目光發亮問:「原來賢弟是在此地久居了麼?」
雲鬟本不欲跟人太過親近,故而昨日跟徐志清才話留三分,不料今日竟又遇上,只得答談了幾句。
徐志清先前見過之後,深喜「謝賢弟」的為人,因見她雖年紀小,然品貌一流,談吐可愛,性情恬淡,比南方書生多一份清颯通透,又比北方士子多一份敦柔溫綣,是以念念不忘。
又本以為雲鬟只是途經此地,以後山重水遠,再無相逢之日,誰知她原來舊居本地,如何不喜出望外?
徐志清相見恨晚,一時忘了自個兒要去做何事,只顧坐着跟雲鬟相談,半晌,又約定改日請雲鬟去書屋大家讀書,才好歹去了。
雲鬟送出鋪子,徐志清兀自一步三回頭地。
鋪子裏那兩個打下手的小夥計都是本地人,便道:「原來小主子跟徐公子認識呢?」
雲鬟問道:「你們認得他?」
小夥計道:「如何不認得?是我們本地第一富戶徐員外家的二公子,為人是極好不錯的。」
陳叔因來了這數年,自然知道徐員外的大名,只不過卻也是初次見這位徐二公子罷了,聽聞不錯,才暗中叮囑雲鬟道:「雖然這人是個好的,可若以後相處,倒仍要留心才是。」
才說着,就見旺兒跑了回來,雲鬟沖他使了個眼色,對陳叔說了聲,兩人出了鋪子。
旺兒便道:「主子,事情都辦妥了,吃中飯的時候大概就能傳出去。」
雲鬟聞言,便道:「縣衙公堂里審的如何了?」
旺兒道:「聽聞縣老爺仍把吳老實拘在牢裏,他的媳婦卻回了家了。」
因到了吃中飯的時候,索性便先回可園,路上,沿河人家做起飯來,一股油煙味飄香,時常更聽見鐵鍋翻炒的聲響,召喚家人吃飯的呼聲,此起彼伏,世俗而熱鬧。
雲鬟打量了會子,忽地問旺兒道:「是了,我今日看那吳老實的娘子,像是差他許多歲似的,生得又好,如何竟肯嫁給吳老實?」
旺兒道:「這個我們卻也不知道,這娘子原本也不是本地人,是有一日吳老實載着她回來的,當初聽說是要嫁吳老實時候,眾人還不信呢,等真的嫁了,又有許多人瞪着眼等着看,都說那媳婦是守不住,遲早是要逃走,讓吳老實雞飛蛋打的,誰知道竟然沒有……兩口子和和美/美,不知多少人跌腳眼饞呢,誰知道這會子竟這樣。」
雲鬟道:「不是本地的,又是哪裏的?」
旺兒竭力想了會子,道:「這個不大清楚,有說是姑蘇來的,也有說是維揚來的……總沒個着落。」
雲鬟心裏一想:「我聽說那被殺了的楊老大,也不是本地的呢?仿佛也是蘇杭之地回來的?」
旺兒道:「這不錯,偶爾他喝多了酒吹牛,透出一兩句來,說是什麼蘇杭都逛過,只是具體在那大地方做什麼,他到底也沒說。」
旺兒原本機靈,聽雲鬟問了這幾句,不由問道:「公子的意思,這楊老大是蘇杭回來的,吳娘子也是……難道說他們之間有什麼關聯?」
雲鬟道:「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兩人正說着,忽地見前方有兩個人匆匆走過,邊走邊說什麼:「聽說了沒有?好像有人親眼看見過,原來當日楊老大船上有個女人,殺人者只怕就是那女子,並不是吳老實。」
另一個說道:「哪裏聽來的?是誰親眼所見?」
那人道:「我方才在沿河客棧里聽一堆人扎在一塊兒議論呢,這還能有假?」
旺兒聽了,偷偷一笑,對雲鬟道:「主子,我做的可妥當不妥當?」
雲鬟忍笑點頭,又道:「噤聲。」
原來昨兒,雲鬟因出門閒看,因想着先去那王曦之題字的「題扇橋」瞧瞧風景,因一路緩步上橋,站着看了會兒,果然見風景開闊,碧波涌涌,有幾頂烏篷船飄拂其上,十分賞心悅目。
後來破開張三郎跟王娘子奸/情之後,眾人嚷嚷說出了人命,雲鬟跟着回來,才知道是烏篷船內死了人。
當時韓伯曹命手下去查問可疑男子,誰知那時,雲鬟細看了看那楊老大的烏篷船,卻見那船側有一道白痕,而篷子上破了一個小洞。
雲鬟怔了怔,復凝望河上,細心搜尋。
就如時光閃爍,眼前顯出一幕,卻是原先在她沿河覽景之時,目光所及,一艘艘烏篷船,悠然自眼前河上搖過,卻有其中一艘,篷上有洞,船側白痕,正是楊老大那艘船無疑。
這艘船慢悠悠靠在岸邊兒,撐篙的手一松,復拉了按上繩索,縱身上岸而去!
那人是一身藏綠色的布衣,男裝打扮,頭戴斗笠,雲鬟當時自然並未在意這一幕,若是留心,也必以為此人就是艄公而已。
然而就在韓伯曹說要追蹤那可疑男子之時,雲鬟回想這一幕。
當找到楊老大那艘船之時,自然也見到了這人,這自然就是艄公們所說楊老大載了的那「男子」,然而就在那「男人」棄了長篙,舉手去握繩索的時候,雲鬟眯起眼睛……卻瞧見一隻白嫩的過分的纖纖素手,而手指甲上,竟塗着鮮紅的蔻丹。
所以當時雲鬟因想到此事,便猜那男人也是個女扮男裝的,那兇手必然是故布疑陣而已。
先前在縣衙門口,她特意打量過吳娘子的手,卻見她的手指甲上一片素淨,並沒有絲毫蔻丹之色。
可見當日在船上的並不是吳娘子。
可從吳老實跟吳娘子兩人吞吞吐吐之態可以看出,這兩人必然有事情隱瞞。
因見鄭盛世果然是個糊塗任性之人,雲鬟不願就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生出人命冤案來,因指使旺兒叫喊了那幾句後,又暗中命他偷偷地四處散播一句傳言:就說是有人親眼目睹,那楊老大船上的,並不是個男人,而是女子。
如今果然流言四散,只怕衙門裏鄭盛世也要再多想想,不至於立刻倉促定案,至少要找到那目擊之人才是。
兩人回家裏吃了飯,雲鬟琢磨了會子,便對旺兒道:「這會子那些話都傳開了,也不知衙門裏的人會怎麼樣。」
旺兒察言觀色,問道:「主子,你是不是還有事吩咐?」
雲鬟覷着他道:「是有,只是有些不便,我怕你不留神被人看見。」
旺兒聞言便拍胸脯道:「我做事,難道主子還不放心麼?」
雲鬟咳嗽了聲,笑道:「如今我想,這些話只怕也傳到了吳娘子耳中了,今日她去衙門給吳老實開脫,卻無功而返,我看他們兩人的情形,倒仿佛有些話說不出口,這兒她若是聽見這話,不知會什麼反應……我想你去……」
旺兒眼珠骨碌碌亂轉,不等雲鬟說完便道:「我知道了,主子是想讓我去盯着吳娘子,這個叫做什麼來着……『打草驚蛇』是不是?」
雲鬟忍笑,又低低囑咐了幾句:「你去吧。」
旺兒領命,蹦蹦跳跳出了宅子,果然一路往吳老實所住的越門坊而去,慢慢地將來到地方,他卻並不急吼吼地,只裝作四處打量的模樣。
瞅了會子,便折進旁邊的一個小茶棚里,且坐了喝茶。
這茶棚距離吳老實家裏不遠,一抬頭就能看清大門,旺兒叫了一盞蜜茶,一碟果子,只喝茶吃果子坐着等,此刻又想到雲鬟叮囑的話,留心打量周遭,卻並沒有見公差的影子。
這會兒茶棚里也有幾個茶客在,因也知道吳老實出事,都議論紛紛,有的說道:「聽說殺人的是個女人,可見吳老實是冤枉的,只不知道咱們的縣太爺會不會放人呢。」
又有的說:「吳老實若出了事,他這娘子可是可憐了,花容月貌年紀輕輕的,無依無靠,可怎麼着喲。」
另一個道:「這怕什麼,改嫁不就完了?自然一大堆人搶着要,只看她自個兒守不守得住罷了。」
那守茶攤的婆子道:「爺們兒都少說一句吧,人家已經是夠悽慘的了。」
一片鬨笑中,忽然就見那邊兒門開了,果然見是吳娘子走了出來,眾人忙都緘口,只那茶攤上的婆子走前一步,道:「娘子去哪裏?」
吳娘子道:「沒、不去哪兒……」低頭匆匆去了。
背後眾人不由猜測:「莫不是又去衙門?這會子天也有些晚了,只怕不是。」
又有的道:「總不會是想不開,要怎麼樣呢?」
旁邊一個啐了口:「瞎說,要想不開,在家裏也是一樣的,如何非要走出來?」
議論紛紛離,旺兒早扔了一枚銅錢,起身跟上了。
那吳娘子在前頭,起先還慢慢地走,漸漸地便回頭打量是否有人跟着,奈何旺兒是個機警非常的,自然不會給她看出來,如此,一路過數條街,竟來到了清江坊。
旺兒在後跟的蹊蹺,又因怕被看出來,就只站的遠遠地,鼻端卻隱隱嗅到一股脂粉香氣,他揚首看去,竟見前方一幢樓前,已經挑起了大紅燈籠,樓裏頭還傳出嬉笑之聲。
那吳娘子略看了一眼,卻並不從前門進,只悄悄低着頭轉到了後面角門上,敲了半晌,裏頭有人迎門,因拉了吳娘子入內。
旺兒有心跟過去看看是什麼人、又是說什麼話,怎奈這地方乃是第一是非之地,他在這兒縮頭縮腦,已經有人留意了,當下只得裝作無事人般,負手往前走了過去。
正過了那角門,便聽得吱呀一聲,竟是吳娘子走了出來,垂着頭,隱約仿佛是個拭淚的模樣。
旺兒心中一動,卻不便在這會子跟上,眼睜睜看吳娘子一路去了,旺兒才從街頭髮足狂奔,從另一條街直穿過來,誰知卻沒了吳娘子的身影!
旺兒退回去瞧了會兒,又往前再趕了半條街,總是不見人,他正如無頭蒼蠅般,卻聽得有人道:「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如何把那女子捉了去?」
另一個道:「你難道沒聽說?前兒那艄公被殺之事,原本捉了艄公吳老實的,誰知今兒不知是什麼人,說見過殺人者乃是個女子,方才捉去的那人,就是吳老實的妻子了。」
旺兒大吃一驚,忙問:「誰把吳娘子捉了去的?」
那人道:「還有誰,自然是縣衙里的公差了。」
旺兒一捶手,忙又撒腿奔往衙門口。
且說雲鬟正在家中等候消息,忽地見旺兒狂奔回來,滿頭的汗,氣喘吁吁,道:「主子,大事不好了!」
雲鬟道:「不急,慢慢說。」忙叫露珠兒倒一杯茶給他。
旺兒忙喝了口,才說道:「先前我跟着那吳娘子,竟然、竟然是去了胭脂樓……後來又……」唾沫橫飛,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通。
雲鬟因才來不多久,更不知這胭脂樓是什麼地方,旺兒咂嘴道:「不是好的,是男人們喝花酒的地方。」
雲鬟一愣,又問捕快帶了吳娘子回去是為何,旺兒唉聲嘆氣道:「我在外頭打聽了半晌,原來因為白日那傳言,給鄭大糊塗知道了,他想來想去,就懷疑上了吳娘子,說她才是真兇,說吳老實只是替她擔罪呢。」
雲鬟聞聽如此,大為意外。
旺兒擦擦汗問道:「主子,現在該怎麼辦?」
雲鬟嘆了聲:只因她知道殺人者是個女子,故而想撇清吳老實的嫌疑,才命旺兒散播那些話出去,本是想給鄭盛世韓伯曹等指個路的,誰知道反讓他們誤解了,竟纏上吳娘子。
然而話說回來,雲鬟認得那染蔻丹的手,是以知道吳娘子沒有嫌疑,但是鄭盛世韓伯曹自然不知此情,若說懷疑上吳娘子,倒也……
雲鬟喃喃道:「這可怎麼說,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旺兒道:「今兒只是稍微審了兩句,明兒之才是正式開審呢,明兒我陪主子再去看吧?」
次日,兩人果然又來到縣衙,見今日聽審的人比昨兒更多了,把縣衙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幸而有旺兒在,仍是泥鰍一般拉着雲鬟鑽了進去。
只聽那鄭盛世問道:「阮氏,你還不從實招來,是不是你殺了楊老大?」
底下吳娘子垂着頭,一聲不響,鄭盛世又問兩遍,她卻仿佛沒聽見似的,韓伯曹在旁喝道:「阮氏,再不回答大老爺的話,就是藐視公堂!」
這一聲,吳娘子才終於垂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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