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白來到范氏義莊已經兩年了。
范師傅從算命先生的手裏將他接過的時候,鎮重其事地看了他幾眼,看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後要走,步子還沒挪出去,老先生扯着他的衣領後頭將他掰過來,兩個字擲地有聲,「留下。」
那時候算命的安在和十分輕蔑地笑了一聲,摸着鬍子,身後是自己卜天應命的小旗子,「老范,這時候跟我擺起譜來了,這孩子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命格,在你這小莊子裏呆着,你還不笑開了花?」
&這裏的事情你要是懂,現在也不會在街上算命。」范師傅不惱,卻是十分有格調得哼了一聲,將蘇幕白拉到跟前,「孩子,你命格罕見,你可知道?」
蘇幕白沒跑成,只能點了點頭,白皙的臉上帶着兩抹紅暈。當時他的嘴裏被塞了一嘴的糖,看着天上一群黑鳥飛過。
據說北方在打仗,那屍體橫陳得跟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安在和平時最喜歡講的就是國家大義,可是在來這義莊前,安在和跟他說的是,小三兒,你個話嘮,禍從口出這個毛病你知不知道?蘇幕白看了他一眼,然後再轉回前方,接着吃糖,十分淡定。禍從口出嘛,誰不知道。
那范師傅一笑,「是個老實孩子,也漂亮。罕見的命,自然待在罕見的地方,我這義莊,也合適你。」
自此之後,他便開始跟着范師傅處理各種地方收來的屍身,一來二去,兩個月幾乎什麼都學了個全,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師父卻一直不讓他碰屍體,只是做一些搬東西的活計。
范師傅是個世外高人,這個世外高人最喜歡的是女人。
蘇幕白閒下來沒事就翻翻義莊裏的舊東西,比如說前朝的畫,歪歪扭扭的八卦圖,對於他來說,這些東西可比女人有趣多了。
莊子裏有三個人,還有一個就是蘇幕白的師兄王二,王二本是一個混混,沒了飯吃來范師傅這裏討一口,順勢就幫着做了些殮屍的事情,也就做了蘇幕白名義上的師兄,說是名義上,也就是因為他只要自己有銀子了,便也不會在這義莊多待上哪怕一會兒。
這不,昨天他從望郡回來,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具屍首,然後再塞了三兩銀子到師父手上,說讓師父幫了這個忙,這些剩下的銀子,就全權當做是孝敬他老人家的酒錢。
蘇幕白在旁邊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具屍體。
這必然又是沒有他的份了。
他想做的事情雖然怪是怪了些,可是行無貴賤,他並不在乎。只是每每有了生意,師父都不會讓他接手,難不成,這些屍體的屍毒都極其厲害?一碰就……嗚呼哀哉?!這麼有趣的東西,那他還真是要碰一碰,於是他看着屍體,露出一個笑容,你是晚上被送來的,那我以後就叫你阿夜好了,你說怎麼樣,阿夜?
范師傅像見鬼一樣地看着蘇幕白,半晌,只能搖頭。這孩子,從來都不跟自己正常說話,倒是跟着莊子上的一草一木甚至屍體寒暄得起來了。
如今蘇幕白已經長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美男子,說是像他這種模樣的男人,千年才見着一個。肌骨瑩潤,雙目狹長,琥珀色眸子如同珍寶,一走出來,比這任一家的姑娘都要美上三分。一凜眸,那就是王孫貴胄。但凡笑上一笑,唇紅齒白,那又乾淨又迷人的樣子,直直就能讓姑娘們的魂離體了。
而且他還不愛說話,又多了一層有着男人味的神秘感。
王二過來,扯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慕白,長高了不少啊,是個大小伙了。」
說完便穩中帶急地離開了義莊,生怕范師傅要留他下來幫忙。他可不敢幫,這說不定是有問題的東西啊!
蘇幕白看了看王二方才給他的東西,只見是一個紫色的手帕,質地十分細膩,上面畫着一個膚白貌美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臥榻之上,他看看王二離去的方向,走到范師傅旁邊,將那帕子遞了過去,「這應該是師兄孝敬您的。」
范師傅看了一眼,揣進了懷裏,站起身來。
他看了看星象,點點頭,回過頭來看着蘇幕白,仙風道骨,青衣飄飄,「是時候了,這具屍體歸你。」
半晌之後,蘇幕白才反應過來,「什麼?」
范師傅咳了咳,「我說,這具屍體,歸你。」
他看了看那白布,下面幾若無物,沒有血跡,沒有泥土,自己早就想着可以試那麼一試,如今終於是有機會了。而且這具屍體看上去也好擺平,心下那疑問終於消失,原來師父還是要自己學手藝的。於是蘇幕白有些激動,牽起一抹極其好看的笑容,朗聲道,「是,慕白謝師父終於給我這個機會!」
范師傅想起來,這是這一個月來,蘇幕白跟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見蘇幕白還在那站着,范師傅走到那竹架子旁邊,閱盡滄桑的眼睛瞥了一眼屍體,再瞥了一眼蘇幕白,「請屍。」
***
停屍房的門口,屋檐上吊着兩塊年歲已久的桃木牌子,上頭寫着,「神荼」、「鬱壘」二字。屋內四角上擺着四方槐木,上頭放着風乾的艾葉。
因為是放屍體的地方,陰氣重,所以就用厚厚的窗簾遮蓋住了窗戶,用范師傅的話說是一,怕驚到別人;二,這樣屍身放在陰處,也好保存。
按照安在和的話來說,就是,嘿嘿,知道為什麼吧,這樣就可以將那陰氣圈住,滋養宅子。你們那宅子裏全是男人,也應該要陰氣來補一補。
燈火之下,三根香,兩根燭,白煙絲絲裊裊。
蘇幕白利落地將燃着的艾葉丟在那竹架子的四角,煙氣就更重了些。
按理說這屍身還不能入葬。凡是沒來由的屍體,官府可能都要查,所以他也只能先將這些屍體用棺材先粗粗放了,等到時過一年,再下葬。
他現在的膽子變得十分的大了,覺得這是自己殮的第一具屍體,必定要殮得漂亮些,好在是有那三兩銀子,也不至於太過寒磣。
他看着眼前的屍身,眼中掠過一絲憐憫,嘆了一口氣,道,「白髮就是那青絲繞,艷血就似那烈酒燒,人前風光無限,死後也要從容。我見你屍體小小,想必年紀不大,若有身前有何冤屈氣憤不甘心,閻王自會還你公道,切莫調皮將我當做仇人。阿夜,哦,不……這位女官人,我叫蘇幕白,雖然不是和尚,但是為你送行也是有緣,若百年之後有緣在地府見了,還請女官人多多關照關照。」
說罷,他雙手合十,向前拜了拜,往身上繞了一圈茱萸。
手牽住一邊白布,心道,這拜也拜了,問也問了,該是可以掀了。
他一咬牙關,白布嘩啦一聲就被掀了起來。
蘇幕白愣了三秒鐘,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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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屍房之內傳出男子的一聲尖叫。
蘇幕白整個人靠在身後的柱子之上,整張臉被嚇得雪白,右手掩口,震驚地看着眼前這具屍體。范師傅說那噁心駭人的屍身總是有些跡象,比如惡臭、綠水,黑血,蛆蟲……
可是沒想到還有一點跡象都沒有的!
只見眼前一具穿着黑色壽衣的女屍,那壽衣的質量不好也不差,看模樣,主人身前應該也是殷實人家。可是那身體幾乎是被抽空了大半一般,乾癟地陷了下去,整個人好似一架骷髏,凹陷的眼睛,嘴,看上去似乎都有些微開,皮膚也許是因為時間的關係微微有些發青,黑色的頭髮毫無生氣地被卷在衣服當中,右手似乎是要抓住什麼的模樣怪異地張開。
這哪裏是年紀小?!更像是一具千年的乾屍!
蘇幕白定了定神,看了看屍體,再看了看窗外,師父房間的燈還亮着。
想到范師傅方才在夜色下那仙風道骨的神情,他突然覺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師父說不定正是在考驗他。他日後也定是不會一直做收屍這個行當,可是若連這個都做不了,還能做個什麼?!自己方才那聲叫聲太為丟臉了,他想到此處,還是邁開了腿,去到那香案邊的小灶上,燒起水來。
&彌陀佛。」他一邊燒一邊想,一邊想卻突然間有一個極其悲傷的推測。
這個女官人,定是經過了一些常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才變成這樣的,她生前受了苦,死後自己怎麼能因為一副皮相,將她往惡鬼的方向想了去?
&紅、小綠你們說是不是?」他看着桌上兩個瓶子道。
帘子外面投進的一絲月色照亮了他蒼白雋秀的臉,因為整日奔波,額前幾縷頭髮垂了下來。他拉開帘子,吸了一口涼氣,看着被飄過來的夜霧遮蓋了一小半的月亮,開開口,「畢竟生者為大,死者為尊。」
***
周圍是一片橙色的燈光,還有她十分討厭的香燭氣。
上回有意識的最後一刻,她聞到的就是這樣的氣味,還有周圍道士絮絮叨叨此起彼伏的聲音,像寺廟裏的鐘,一下一下地撞擊着她的腦仁。只不過此刻的氣味,稍微還是有些不同。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見着一個男子的背影,青色衣衫,搭着一個褡褳,在混合着什麼藥材。
右手還是不能動,喉嚨里似乎有東西卡主,只勉強能睜開眼睛。
她動了動左手,嘴裏發出一聲蒼老的聲音,「救我……」
那背影一愣,像見了鬼一樣緩緩轉過身來,只見那骷髏般的女子眼珠微微看着他的方向,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能動,只有那乾裂的唇張了張,聲音混着裊裊煙氣迴蕩在各處,「你救我……你保我一日,我允你一金;保我一年,我允你一城。」
蘇幕白手中舀水的金屬勺子抖了抖,開水凌亂地灑在灶台之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瞪大了,瞳仁之中映着那竹架、香案還有女屍緩緩抬起的左手,「女官人……我都說了……不要,要調皮……」
然後他便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似乎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噩夢。他朦朦朧朧地記得他當時是在煮一鍋沸水,咕嘟咕嘟地直冒着熱氣,那熱氣直直地撲在他的臉上甚是舒服,師父說過,做他們這一行的最注重衛生,那些屍體都是些有毒的,你要不用滾水泡過的布擦擦身子,趕明兒就要和你處理過的屍首作伴去。他擦了擦手,真是燙死人,然後用乾淨的布料將自己的雙手裹住,一邊回想着,恩,先查看血是不是凝結,再擦淨死者身體,正衣冠,正發,正容……感覺身後有一些聲響,他轉過去,然後就看見那女屍正定定地看着他……
&他豁然睜開眼睛,這是夢吧,一定是夢,阿彌陀佛。
空氣都在震動的細小的聲音。
&乾枯地一聲喘氣聲將凝結的空氣扯破。
蘇幕白緩緩向上看去,這才發現頭頂上有一雙巨大如燈般的眼睛在盯着他,女子幾乎凹陷的臉半掩在枯敗的頭髮中,嘴唇乾得似乎都要裂開幾瓣,「想好了沒有,我只要一年。」
蘇幕白又要暈,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又暈不過去了,於是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到旁邊的柱子之上,若是把自己撞暈了,這個夢應該能醒了吧?他想。
&撞……」依舊是一個幽幽蒼老的聲音,女子氣若遊絲,可是那音色里卻是說不出的冷硬篤定,「你生性簡單,善良輕信,想是有人將你從小就保護得很好,這麼一撞,你死了,他們怎麼辦?」
蘇幕白本不想死,但是聽到這個真是想去死一死。
這隻女鬼太難纏。
他正想着要如何死裏逃生。
卻只見那女鬼突然間側過頭來對着他,似是整張臉猛地掉下來一般,緩緩道,「城西河頭,霜降塔下,左數第三面牆,從左往右走三步,牆根處的東西,你去挖了,然後自己用。用完之後,我在這裏等你。」
什麼東西被碰倒的聲音。
西子睜着眼睛,透過火光看着男子踉蹌出去的背影,眼神慢慢變得渙散,耳中是嘈雜的人聲,「燒不化啊,怎麼燒不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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