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計巧雲開出來的條件,駱蘭英一時有些遲疑。她也拿不準董兆安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口頭上給個承諾容易,變成白紙黑字,可就有點麻煩了。
沒等駱蘭英說啥,毛忠洋先跳了起來,他用手指着計巧雲,勃然大怒道:「計巧雲,你別跟政府討價還價,我告訴你,姚偉強的事情還沒完呢,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人把你銬走!」
這一嗓子可惹了禍了,計巧雲毫不猶豫地在孩子屁股上又擰了一把,寶寶心裏苦,可他也不會說呀,只能照着母親的意圖再次哇哇地大哭起來。這一回,計巧雲也跟着撒起潑來,她二話不說,把孩子往駱蘭英手裏一塞,自己則直往毛忠洋的懷裏扎,一邊扎還一邊喊道:「你銬啊,你銬啊,反正我家偉強也不敢回來了,我也沒飯吃了,你把我銬進去吃牢飯好了!」
駱蘭英沒來由地接住了一個沒滿周歲的孩子,身上還有點沒洗乾淨的屎尿,讓她噁心不已,卻又不敢扔下,只能手忙腳亂地哄着。包成明見毛忠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生怕弄出事來,趕緊上前攔住計巧雲,嘴裏說着各種勸慰的話。
好不容易,算是把計巧雲給勸住了,孩子也重新交回了她的手裏。駱蘭英等人退出姚家,站在門外商議對策。
「依我看,這些人就是不能跟他們來客氣的,直接上銬子就行了!」毛忠洋余怒未消地說道。
「毛局長,你們平時就是這樣執法的!」駱蘭英對計巧雲沒辦法,對毛忠洋可不會客氣。想到剛才哄孩子的狼狽,駱蘭英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衝着毛忠洋厲聲斥責道:「誰跟你說姚偉強的事情還沒完的?誰允許你說要把計巧雲銬走的?董專員在電話里親口說的,姚偉強是咱們金南地區的先進,是模範,你剛才胡說八道什麼!你比董專員更懂政策是不是!」
「這……」毛忠洋傻眼了。出來之前,縣長倒是向他交代了這一點,可他平時就是習慣於這樣嚇唬老百姓的呀。那年代也沒啥互聯網之類,基層的執法實在說不上有什麼規範可言,說幾句過頭的話,也不至於立馬被人傳到網上去鞭屍。他剛才的意思,是覺得計巧雲頂撞了駱蘭英,他想在駱蘭英面前表現一下,拍拍上級領導的馬屁,誰料想卻拍在了馬蹄子上。
「駱主任,我剛才也是……唉,我這張臭嘴,難怪總是提拔不上去。」毛忠洋輕輕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賠着笑臉問道:「那現在怎麼辦,這個計巧雲肯定是知道姚偉強藏在哪裏的,她就是拿準了我們不敢抓她,故意跟我們搗亂呢。」
「現在沒時間計較計巧雲的事情。」駱蘭英皺着眉頭道,「董專員要求明天晚上之前必須把姚偉強請到金南去,現在每一分鐘都是非常寶貴的。」
「駱主任,董專員說姚偉強是咱們金南的先進模範,這是真的假的?」包成明在旁邊問道。
「當然是真的。」駱蘭英沒好氣地說道。
包成明道:「如果是這樣,那咱們就給計巧雲開個證明,又有什麼不行的?老百姓的心理,我還是懂一點的。她也是怕我們秋後算賬,所以想要一個保證。說老實話,咱們的政策三天兩頭變,也的確是搞得老百姓心裏沒底。就算我們這次把姚偉強請回來,不對他怎麼樣,他也要擔心過幾天政策會不會變啊。」
沒經歷過那些年代的人,是體會不到「政策會變」這四個字的可怕之處的。不管你今天如何輝煌,只要政策一變,你立馬就能成為叛徒、工賊、裏通外國,這樣的事情折騰上幾回,任憑性格再堅強的人,也得變成驚弓之鳥。
就說這次的十大王事件,其實就是一場無妄之災。國家發出了一個嚴厲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的通知,但這個通知與十大王並沒有什麼關係。人家管的是那些倒買倒賣國家計劃物資的大蛀蟲,十大王不過是一群在體制邊緣倒騰點小五金、小配件的農民而已。可就是這樣一個文件,到了下面就變了味道,地方官員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一紙通知,讓人把十大王都繩之以法,讓你想說理都找不着地方。
這一回,馮嘯辰從德國請來了佩曼,讓他和姚偉強一道回金南去唱一出雙簧。依着馮嘯辰的意思,只要佩曼出現了,金南地區就肯定不會再和姚偉強為難,這個難關就算渡過去了。最多再有半年的時間,國家將會有新的文件下發,屆時十大王事件就會宣告結束,所以姚偉強也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去節外生枝。
但姚偉強的想法不同,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未來的政策會如何變化。既然馮嘯辰幫他找到了一個外商來撐腰,他就要把這個外商的價值發揮到極致。他先給自己在行署的朋友包成明秘密地打了一個電話,把事情隱晦地說了一遍,其中略去了外商、馮嘯辰之類的背景,只說自己找到了一個靠山,可能有點作用。
包成明原本就很同情姚偉強,甚至還起過要辭去公職跟姚偉強一塊做生意的念頭,當然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聽姚偉強向他問計,他當即建議姚偉強要把這件事情坐實,一定要想辦法讓官方給他正名,而不能是含糊其辭地應付了事。
包成明當然也清楚,官方說過的話,哪怕是蓋着紅印的正式文件,想反悔的時候也依然是可以反悔的。但有一個證明,和沒有證明,官方反悔的難度是不同的。自己打臉這種事情,即便是不疼,大家也不會隨便打着玩。再說,就算你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己不認自己開的證明,老百姓拿你沒辦法,你的同僚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這口黑鍋扣在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
另外,這種證明還有一個作用,就是用來對付那些基層的小官僚。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真正和姚偉強過不去的,反而不是董兆安這種級別的幹部,而是毛忠洋以及他手下的那些小兵。有一個行署開出來的正式公文,這些小兵們要想跟姚偉強為難,就要掂量掂量了。
姚偉強得此妙計,趕緊又給妻子計巧雲打電話,向她密授機宜。他怕計巧雲見了官員心中膽怯,便把事情的經過向她又多說了幾句,說自己非但找到了外商作為外援,還聯繫上了中央的一名處級幹部給他撐腰。聽到丈夫這樣說,計巧雲心裏就踏實了,面對駱蘭英、毛忠洋等人的時候,也就有了底氣。
這些年,姚偉強的生意越做越大,計巧雲幫他打理店面,也練出了一身的潑辣勁頭。在此前,她是害怕姚偉強會被抓走,在毛忠洋這些人面前只能低眉順眼,不敢得罪他們。現在知道姚偉強沒事了,而且地區還要把他供起來,計巧雲找着了翻身做主的感覺,撒起潑來自然如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這一番折騰,還真把駱蘭英給唬住了。看到計巧雲油鹽不進,又想到董兆安下的死命令,駱蘭英把腳一跺,說道:「也罷,咱們也要取信於民嘛。我們馬上回金南去,向董專員請示,如果董專員同意,我們就給計巧雲開個證明!」
吉普車在年久失修的公路上開出了80公里的時速,把駱蘭英顛得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她腳步蹣跚地奔回自己的辦公室,給遠在省城的董兆安打了電話,請示過之後,馬上親手寫了一份證明材料,承諾今後不會再以投機倒把的名義對姚偉強進行打擊,然後蓋上行署辦公室的大印,這才又趕回了石陽縣。
石陽縣這邊,得到駱蘭英事先打來的電話指示,也已經開了另外一份證明,蓋上了縣政府和公安局的大印,內容與駱蘭英那份證明相差無幾,只是措辭不如行署的證明嚴謹,未來難免會被人抓住什麼把柄。駱蘭英自然不會去幫石陽縣修改這些破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道理,駱蘭英是非常清楚的。
一行人再次來到姚偉強家,一進門,倒把計巧雲給嚇了一跳。
「駱主任,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不會是生病了吧?」計巧雲指着駱蘭英驚愕地問道。上午那會,駱蘭英還是容光煥發,像是注射過幾千毫升雞血的樣子。可到了現在,她卻是臉色鐵青,嘴唇烏黑,比那個成天抱着藥罐子的張會計顯得還要憔悴幾分。計巧雲是個熱心腸的人,見此情形豈有不驚奇的道理。
「我,呃……」
計巧雲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駱蘭英那暈車的感覺又上來了。她一轉身便跑出了屋子,扶着一棵樹,對着樹底下嘔出了好幾口酸水。
「哦,原來是這樣……」
跟在駱蘭英身後出來的計巧雲見此情形,恍然大悟,滿臉笑容地說道:
「駱主任,恭喜恭喜,你這算是……老來得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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