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這是賀永新從內心深處湧起來的一個念頭。
如果早知道徐新坤做了如此充分的準備,賀永新是絕對不會在李惠東面前態度如此強硬的。他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甚至還自作聰明地誇獎徐新坤自學成才,用話語擠兌徐新坤上台去介紹經驗。
如果徐新坤真的狗屁不通,在講台上出了丑,那麼賀永新自然是可以坐在下面看笑話的,而李惠東也會理解他的苦心和無奈,認為他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
可現在情況恰恰相反,徐新坤的表現令人感覺驚艷,反過來,賀永新所說和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小丑之舉,令人齒冷。李惠東此時的心理一定是對賀永新充滿了失望和鄙夷,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這恐怕就是李惠東將要對賀永新說的話吧。
如果早知如此,自己就該表現得更積極一些,擺出一副與徐新坤同進退的姿態,這樣即便徐新坤出了風頭,自己也不至於落一個挨耳光的結果。
可是,有這樣的可能性嗎?徐新坤從一開始就是帶着要坑賀永新的心態來佈局的,他會讓賀永新察覺到真相嗎?
「嘩!」
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與徐新坤剛上講台時候那稀稀落落的掌聲相比,簡直是戲劇盤的反轉。徐新坤站起身,向眾人頻頻點頭,拍着掌以示感謝,接着,他又轉過身,向着主席台上的各位省廳領導點着頭,那副表情分別在說自己已經不辱使命。
「新坤同志,講得太好了!」
李惠東主動站起身,走到徐新坤面前,與他握着手,向他表示祝賀。看到李惠東的舉動,台下的掌聲更響了,徐新坤能夠得到李惠東如此禮遇,足見其講述的水平極高,讓一向要求嚴格的李廳長都表示首肯了。
在會場的一個角落裏,馮嘯辰微微地笑了,大局已定,自己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現場會一共開了兩天。在聽完徐新坤的經驗介紹之後,參會代表們又來到了車間進行實地考察。這一回徐新坤就沒法再忽悠了,換成了余淳安給大家講解具體的實施細節,當然,這是指未來落實這份全面質量管理方案之後的情況。
李惠東全程參與了考察工作,不時向陪同在自己身邊的徐新坤進行求證。徐新坤惡補了幾天生產技術,也就僅能說個大致而已。李惠東不以為忤,反而鼓勵他要繼續努力,儘快成為一名合格的企業管理者。李惠東作為一廳之長,這點管理意識還是有的,他並不在意徐新坤是否懂得具體的技術細節,只要徐新坤願意積極開展工作,就是一個可用之人,誰說管理工廠就必須是技術專家呢?
參觀完車間,最後的半天時間被安排進行經驗交流和總結,前來參會的各廠領導紛紛表示要學習新民廠的經驗,回去之後加速推進本廠的全面質量管理工作,並盛情邀請徐新坤前往指導。機械廳宣傳處的處長找徐新坤要走了講話稿和其他各種資料,已經在醞釀着向機械部和國家經委上報材料的措辭了。
現場會隆重結束,按照蔡德明在結束會上的總結來說,這是一次成功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勇於進取的大會,是機械廳在整個1980年最大的成績……,大家注意到,他並沒有說「之一」兩個字。
在這兩天之中,賀永新沒有再露面,他實在無臉去面對同僚們詫異和憐憫的眼神。能夠當上廠長的這幫人,也都是比猴還精的,從賀永新此前的諱莫如深,到安排徐新坤上台介紹經驗,再看到徐新坤那驚人的逆轉,誰猜不出新民廠的黨政一把手之間發生了什麼?以往與賀永新關係好的,對他自然是充滿了同情。而與他有過一些嫌隙的,那可就是滿臉幸災樂禍了。
賀永新告病了,症狀是闌尾炎復發。他甚至動了到縣醫院去真的切一刀的念頭,以便讓大家相信他不是在找藉口,而是真的……
省機械廳黨組在新民廠召開了一個非正式的臨時會議,說它不正式的原因在於並非所有的黨組成員都到新民廠來了,實際上參會的只有李惠東、蔡德明和胡蘊石三位廳領導,還有人事處、生產處、宣傳處的幾名處長,徐新坤也被要求參加了會議。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是有關新民廠的人事安排,鑑於新民廠在全面質量管理工作中取得了極大的成績,未來將成為機械廳系統的排頭兵,會議決定安排廠長賀永新到省行政學院參加為期半年的企業管理培訓,以便其具備更強的能力,來領導新民廠的質量管理工作。
在賀永新學習期間,由黨委書記徐新坤暫行廠長職責,主持新民廠的黨政全面工作。
第二項議程,則是要求新民廠儘快落實全面質量管理方案中的措施,要求新民廠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允許新民廠的領導班子可以在人事、獎懲、經費使用等方面有更大的自主權。換句話說,只要是打着推行全面質量管理的旗號,哪個工人或者幹部敢不聽話,徐新坤有權讓他停職反省,扣發工資以及給予其他各種處罰。
這兩項議程的結果還需要等李惠東等人回到省廳之後召開正式的黨組會議來決定,但懸念已經不大了,因為李惠東、蔡德明和胡蘊石三個人基本上就能夠代表機械廳黨組的意見,其他黨組成員不太可能否決他們的動議。
胡蘊石在會上沒有提出不同意見。他知道這兩個決定意味着賀永新在新民廠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了,在行政學院結業之後,賀永新也不可能再回新民廠,更可能是由機械廳安排一個閒職,讓他等着退休。胡蘊石找不出理由來幫賀永新開脫,時下「改革」是最大的政治正確,改革大潮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賀永新這兩天的種種表現,正與諸多改革小說里寫的那種「老頑固」如出一轍,他的命運自然就是被衝到沙灘上成為魚乾了。
「老徐,新民廠我就交給你了,別讓省廳失望。」
臨離開新民廠之前,李惠東握着徐新坤的手,鄭重地囑咐道。
「李廳長放心吧,我會努力的。」徐新坤應道。
李惠東拍拍他的手臂,說道:「你是一個老同志,思想覺悟和工作熱情方面,省廳是完全放心的。但在生產管理上,你還是一個新人,這一次你的經驗介紹非常出色,但我知道,這是你能夠虛心向技術人員學習的結果,與你自己掌握了這些知識還是不同的。現在省廳給了你權力,你要一如既往地團結、依靠身邊的技術人員,不能搞官僚主義。」
「還是李廳長了解我。」徐新坤嘿嘿笑道,他知道,這點事能瞞得過各廠的廠長,卻瞞不過李惠東的眼睛。他徐新坤在技術上有多少斤兩,李惠東是一清二楚的。不過,他也並不試圖去隱瞞這一點,因為李惠東看重他的原因,本來也不是源於技術,而源於他的開拓精神。
蔡德明和胡蘊石也先後上前來與徐新坤握手,然後各自登上自己的吉普車,帶着同來的那些處長們離開了。李惠東坐着專屬於他的伏爾加小轎車,最後一個離開新民廠,待到回頭已經看不到新民廠的廠門時,李惠東向司機吩咐了一聲,道:「前面那個路口,靠邊停一下。」
司機沒有問緣由,把車開到路口,停了下來。只聽車門一響,一個姑娘不知從哪鑽出來,拉開門坐進了車後座,隨即關上了車門。坐在前排副駕位子上的李惠東讓司機繼續開車,然後回頭笑着問道:「丫頭,怎麼沒到禮拜天,你就溜號了?」
那姑娘笑嘻嘻地說道:「我幫着徐書記整理資料,又是畫圖又是跑印刷廠的,加了好幾天夜班了。這是余科長親自給我批的假,讓我回家休息三天,我可以回家好好睡上幾天了。」
說話的這個姑娘,赫然便是新民廠裝配車間的小青工韓江月。她自幼隨母姓,又因為幾乎不在機械廳露面,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李惠東的女兒。她初中畢業後就進了機械技校,後來又分配到了新民廠。但就算是賀永新,也只知道她是機械廳子弟,至於是誰家的孩子,賀永新就不知道了。因為機械廳的廳、處兩級領導中都沒有一個姓韓的,賀永新也就沒把她當一回事,否則沒準早就把她調到厂部機關去坐辦公室了。
李惠東早年是在企業里當過廠長的,懂一些生產技術。運動時期,他曾被打倒,發配到工廠去當工人。韓江月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迷上了機械,跟着廠里的師傅們把車銑刨磨之類的技術都粗學了一番。或許是因為李惠東遺傳下來的基因,她對機械技術頗有一些悟性,學什麼像什麼,年紀輕輕,已然是身手不凡。
「爸,我給你的情報沒錯吧?徐書記這一次在會上的表現,是不是把大家都給驚呆了?」韓江月看着父親,興沖沖地邀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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