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馮嘯辰客客氣氣地稱自己為阮總,阮福根的心都涼了半截。他與馮嘯辰算是有些交情的,也素知馮嘯辰頗為隨和。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馮嘯辰是稱他為阮廠長的,但後來就稱他為老阮了。從阮廠長到老阮,聽起來似乎是少了幾分恭敬,其中透出的卻是對他阮福根的親近。現在老阮又變成了阮總,這是馮處長要疏遠自己的表現,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莫非他是嫌我打王瑞東打得不夠狠?要不要從王瑞東的幾條腿里挑一條出來打折,以表心意?阮福根這樣想着,開始用眼睛在王瑞東身上逡巡着,讓王瑞東頓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個……馮處長,我錯了,我鬼迷心竅,我不該違反國家的要求。」王瑞東開始做着檢討,臉上又是淚水又是鼻涕的,看起來很是悽慘。
馮嘯辰笑了笑,轉頭對阮福根說道:「阮總,你這又是何必呢?其實王總也沒做錯什麼,現在國家提倡搞商品經濟,你們企業做什麼,國家是干預不了的。」
「馮處長,你就快別這樣說了。」阮福根道,「我是50歲的人了,馮處長能不能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原諒瑞東的一時糊塗。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我們任打任罰,只求馮嘯辰不要生氣。」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氣都有些喘不勻,聽起來斷斷續續的。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手術後沒有好好休息,身體虛弱,另一方面則多少有些透悲情的意思,想喚起馮嘯辰的惻隱之心。
馮嘯辰看看王瑞東,問道:「王總,剛才阮總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你覺得這一回你們的做法有錯嗎?」
「有錯,當然有錯!」王瑞東還能說啥,人家願意問你,就是給你面子了,你這個時候還敢死扛着?
「那麼,是什麼錯呢?」
「我們不該不聽國家的安排,私自降價。」
「還有嗎?」
「我不該和你和王處長頂嘴。」
「還有嗎?」
「還有,我不該說國家的事情與我無關。」
「那麼,你覺得國家的事情與你們企業有關嗎?」
「當然有關。」
「有什麼關呢?」
「這……」王瑞東詞窮了,他前面的話不過是順着馮嘯辰的話頭講,專門挑馮嘯辰愛聽的話回答。具體到說全福公司與國家的事情到底有什麼關係,他還真說不出個名堂來。他倒是體會到了被停電的滋味,但這一點能拿出來說嗎?
阮福根對這個小舅子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正打算替他說幾句,馮嘯辰先開口。這一回,馮嘯辰的語氣顯得很平靜,有些娓娓道來的感覺:
「王總,我給你打個比方吧。有兩個賊,被警察抓了。警察手裏並沒有他們犯罪的證據,所以就把他們分開來審訊。這個時候,如果兩個賊能夠串通起來,都不交代,那麼警察就會因為沒有證據,而不能定他們的罪,他們就能夠被釋放。
但如果有一個人不交代,另一個人卻交代了。交代了罪行的那個人,因為坦白有功,只會判2年,而不交代的那個,會被判10年。再如果兩個人都交代了,那麼每個人坦白的意義就下降了,所以都會被判8年。如果你是其中的一個賊,你會選擇哪個策略?」
「這……」王瑞東看看馮嘯辰,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戲謔之色,知道他並不是用這個比喻來侮辱自己,他想了想,說道:「那當然是都不交代了,這樣不就不用坐牢了嗎?」
馮嘯辰道:「你不擔心你的同夥會交代嗎?如果是這樣,你就會被判10年了。」
「他傻呀,他同樣不交代不就行了。」
「可是,他怎麼知道你不會出賣他呢?」
「這……」
馮嘯辰道:「事實上,因為每個賊都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出賣自己,為了避免最壞的可能性,他們都會選擇向警察承認。結果,明明是可以串通起來脫罪的,兩個人卻因為都交代了罪行,而不得不坐牢。」
「馮處長說得有理!」阮福根豎起一個大姆指贊道,他看王瑞東還是有些懵懂的樣子,便給他提示道:「馮處長說的這個,不就是咱們向日本人報價的事情嗎?如果咱們國內的企業能夠聯合起來,報一樣的價格,那麼我們就能夠從日本人那裏多賺到錢。反過來,如果每家企業都擔心自己吃虧,主動降價,最後日本人就可以坐着等我們把價錢壓到最低。」
「可是,萬一真的有人這樣做呢,怎麼辦?」王瑞東問道。
馮嘯辰道:「這就需要立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對於違反規矩的,要堅決地進行打擊,要打到讓他們付出更大的代價為止。」
王瑞東咧了咧嘴,這特喵不就是說我嗎?我就是那個違反規矩的,結果先是被你馮處長停了電,接着又被我姐夫搧了耳光,現在還在地上跪着呢。早知道是這樣回事,老子那天去打枱球不就得了,幹嘛跟李志偉去見那個姓郭的。
馮嘯辰接着又說道:「小王,我那天跟你說,離了國家,你啥都不是。你所以能夠賺到大錢,是因為你處在中國這個大環境之中。就說電吧,要保證這麼多企業的用電,我們就必須要建大量的火電廠。而我們的火電設備是攥在外國人手上的,如果外國人不賣給就無法建立起高效率的火電廠。
國家投入了大量的金錢,我們重裝辦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從國外引進了30萬千瓦和60萬千瓦的火電機組製造技術。國內有數百家裝備企業集體攻關,對這些引進技術進行消化吸收,形成我們自己的火電技術。
有了這樣的技術,我們才能想建多少電廠就建多少電廠,不用擔心國外卡我們的脖子。而有了電廠,你們全福公司這樣的企業才能開足馬力地進行生產,不用擔心停電的威脅。你說說看,你們全福公司和整個國家的工業體系,有沒有關係?」
「還有,當初咱們國家從日本引進大化肥成套設備,也是小馮處長他們以國家的名義和日本人談判,要求日本轉讓技術,讓我們國內的企業來分包一部分業務。咱們全福公司也是因為參與了這次分包,才有了技術和名氣。你想想看,如果咱們都是一團散沙,日本人會向咱們轉讓技術嗎?如果沒有日本人轉讓的技術,咱們全福公司現在還是一個手工作坊,怎麼可能做到今天的規模呢?」
阮福根也給小舅子上起了政治課。有關大化肥技術引進的事情,他是聽董岩說的。在慶幸自己能夠參加這種大項目分包之餘,他對於提出市場換技術要求的官員們也是充滿了敬意的。如果不是以一個國家的角色來與日本企業談判,日本人怎麼可能轉讓這些技術呢?
「我明白了,我錯了。」王瑞東聽懂了,他由衷地回答道。
「既然知道錯了,那就起來吧。你先去衛生間洗把臉,然後再來坐。」馮嘯辰說道。
王瑞東如蒙大赦,他飛快地站起來,跑進衛生間去洗臉。剛才那一會他弄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還不敢擦,現在凝固在臉上,硬硬的好生難受。
趁着王瑞東進衛生間的時候,阮福根對馮嘯辰說道:「馮處長,這一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了。我向你發誓,這一次我真的是不知情,瑞東光說和日本人談了個合同,沒有說重裝辦那個定額標準的事情,我是被他騙了。」
「好了,老阮,這事你就不用再解釋了,對你的為人,我還是相信的。」馮嘯辰換了一副溫和的嘴臉,對阮福根說道。阮福根坐着輪椅從浦江趕回來處理此事,已經足見其誠意了,馮嘯辰如果繼續追究下去,反而不合適了。再說,全福公司還是重裝辦樹的標杆,馮嘯辰不能讓阮福根心存怨懟,否則這一次的事情能解決,以後沒準還會生出新的事情來。
聽馮嘯辰終於改口稱自己為老阮了,阮福根鬆了口氣,知道這一關已經過了。他並不主動要求馮嘯辰撤掉對全福公司的停電令,這也算是一種自虐的表現,為的是讓馮嘯辰能夠出氣。他問道:「馮處長,瑞東這次做的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沒有?」
「還好吧,畢竟你們雙方還沒有簽約,光是一些口頭意向,不能算數。」馮嘯辰說道。
阮福根道:「可是我聽說那個姓郭的已經回京城去接日本人了,日本人這兩天就能到會安來。到時候我們怎麼說呢?」
「阮總打算怎麼說呢?」馮嘯辰呵呵笑着問道。他自己也沒想好如何對付郭培元以及內田悠等人,既然事情是王瑞東鬧出來的,那就讓阮福根去操心好了。
「這個姓郭的就是一個漢奸!我饒不過他!」
洗完臉走過來的王瑞東惡狠狠地說道。他的臉現在還有些點腫,並且有些火辣辣的疼,這全拜郭培元所賜。既然已經不打算和日本人簽約了,王瑞東當然不能輕易放過這個郭培元。
我對付不了馮處長,還收拾不了你個大漢奸嗎?
王瑞東咬牙切齒地想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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