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個法國人。」
坐在床頭,一邊輕輕地撫摸着女兒那乾枯的頭髮,菲利普小姐一邊用一種非常奇怪的腔調說着:「我的父親是位正直但守舊的軍官,母親則是一位商人的女兒,而且他們都非常的寵愛我,因此在巴黎的日子可能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了……」
低聲的敘說着許久之前的往事,菲利普小姐雙眼迷離的看着窗外那充滿陽光的世界,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時代。
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約翰認真地聽着,並且換了一個更舒服diǎn兒的姿勢,因為聽起來這將是一個比較長的故事……
今天的菲利普小姐確實有些奇怪,忽而高聲,忽而低語,就像是徹底放開了心結一樣,把自己的前半輩子完全展現在了約翰的面前。
本質上講,這是一個老土的愛情故事。
出身於巴黎上流社會的安娜·菲利普雖然不夠漂亮,但是卻聰明、睿智,而且性格堅毅,從小便在音樂、美術這兩個領域表現出了過人的天分,成為了父母的三個孩子之中最優秀的一個,至少她的父親就不止一次的哀嘆安娜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孩兒,否則就可以繼承他的事業,成為法國陸軍的一員精英。
但是就如同所有老土的愛情故事一樣,成年後的安娜遇到了一個人,一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
當安娜在巴黎街頭遇到了流浪畫家安德烈之後,很快便墜入了愛河之中。安娜不求回報的資助着安德烈的繪畫事業,並且努力的向朋友們推薦他的作品,直至被父母發現了一切。在經過了劇烈的家庭爭吵之後,嚮往自由和愛情的安娜和安德烈私奔了,他們乘坐一艘郵輪來到了新大陸,在紐約城紮下根來。
「然後,就有了瑟琳娜。」
怔怔的看着表情茫然的女兒,菲利普小姐的黯淡下來,聲音低沉的說道。
「呼……」
聽到這裏的時候,約翰不由得輕輕吁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略略的有些尷尬了。如果在後世,人們更多的是會讚揚這對情侶,但是在19世紀的世界,哪怕最包容的西方人恐怕也沒法接受這一切。因此聽到這些話之後,約翰突然有了一種窺探別人秘密的感覺。
「她的出生,就像是一個天使降臨一樣。」
輕撫着女兒的小臉,菲利普小姐怔怔的喃喃道:「我原本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即使當時我們已經花光了我帶來的積蓄,也被迫搬離了租住的公寓,但是安德烈的畫已經開始有人欣賞,而我也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未來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不是嗎?」
約翰默默的diǎn了diǎn頭。
不同的人對美好有着不同的定義,至少他很欣賞菲利普小姐的看法:有希望就是美好。
「當她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菲利普小姐表情有些遲鈍的說道:「雖然可能會稍稍的興奮了一diǎn,但是我向上帝發誓,一切都很正常!她和別的孩子一樣,可以正常的吃東西,可以正常的笑,正常的哭,而我每天都讓他和我待在同一張床上,從來沒有想過在她那小小的身體裏會有什麼惡魔的存在!」
「咕咚!」
聽到這裏的約翰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雖然他知道菲利普小姐的意思很可能是孩子生病了,但是這個時代的表述方式還是讓他渾身一冷。
「但是……我從來都不會忘記自己意識到她可能有問題的那一刻!」
像是看到了人世界最慘痛的畫面一樣,菲利普小姐閉上雙眼,臉上肌肉抽動着說道:「因為那一天之後,所有的一切就都不同了……」
菲利普小姐的聲音已經沒有了那種憧憬和回憶,變得淡漠了起來,而且充滿了語言無法形容的疲憊。
「那天我在屋裏洗衣服,讓她自己坐在床上玩,我還可以聽得見她的笑聲和嘟嘟囔囔的自語聲,我的心情很好,努力的洗着衣服,準備結束後和瑟琳娜玩一個小時之後再去做飯。於是在十分鐘後我洗完所有的衣服,站起來笑着走向她,然後發現她正坐在床頭,用自己的手指頭在白色的床單上畫着紅色的線條。當時我根本就沒在意,直到我走到了她的身邊,伸手要去抱她的時候……」
「我放聲尖叫了起來。」
就如同真的回到了那個時刻一樣,現實中的菲利普小姐也突然拔高了聲音,讓約翰的心臟驟然一緊,頭皮好一陣發麻!
「太可怕了!」
根本就沒有一絲的停頓,菲利普小姐渾身哆嗦着說道:「瑟琳娜的右手食指指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她正用自己的鮮血在床單上畫着那些線條,鮮紅的線條!」
「哐當!」
聽到這個驚人的事實,約翰猛地站起身,椅子重重的撞在了後面的桌子上,他本人也驚叫了起來:「你說什麼?!」
「亨特拉爾先生,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就在約翰為之駭然的時候,門外立刻便傳來了車夫費特的大聲詢問。
「沒,沒事!」
約翰立刻便回過神來,先回應了車夫一下,這才滿臉驚異的看向了床上那個自顧自玩着的小女孩兒。或許因為嬰幼兒的神經發育還不夠完善,有的孩子痛覺比起成年人來說是要稍稍遲鈍一些,但是用自己的血在床單上畫線條?
這已經超出正常的範圍了!
在約翰心中翻滾的時候,經過車夫打岔後看起來重新恢復平靜的菲利普小姐繼續講述了起來:「我當時慌亂極了,但是瑟琳娜卻只是對我笑了一笑,我這才發現她的牙上也是紅色的,也就是說,她自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然後放血出來玩……」
「這,這是怎麼回事?」
聽着菲利普小姐的聲音,約翰的臉色變得極為凝重。
「我不知道。」
下意識的,菲利普小姐回答了約翰這更像是自言自語的問題。
看着一臉天真笑容的瑟琳娜,約翰心中嘆了口氣。雖然明知道這個時代的醫生們對此只能是一籌莫展,不過考慮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開口問道:「菲利普小姐,您帶瑟琳娜去看過醫生嗎?」
「看過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菲利普小姐面無表情的說道:「所以到了最後我們只能依靠自己,我和安德烈想盡了各種方法,試圖去告訴她手指是不能咬的,但是一切都是徒然,哪怕我們狠狠的揍她的屁股,掐她的手臂,抽她的嘴巴,也沒有任何的意義。更有甚者,瑟琳娜由此還學會了用這一diǎn來威脅我們,只要有事情不順她的意,就會把手指放在嘴裏面去咬……約翰,你知道嗎?」
慘然一笑,菲利普小姐看着約翰說道:「當她手指上的傷口一個接着一個的出現,當她學會了走路之後腳上開始日復一日的流血時,我心中已經沒有對她傷害自己的恐懼了!」
菲利普小姐的表情此時是如此的詭異,讓約翰看了之後渾身都冰冷了起來。
他瞬間讀懂了菲利普小姐的表情,因為前世他在很多患有慢性絕症的患者們臉上看到過,那是在經歷了震驚、恐慌、驚懼、無助之後,最終歸於的沉寂!
輕輕地把女兒攬在懷裏,菲利普小姐的眼神一片空洞,輕聲道:「安德烈終於忍受不了這種煎熬,離開了,他甚至瘋狂的罵自己女兒是個怪物,而我們……約翰,我們還有未來嗎?」
「未來?」
再次從菲利普小姐口中聽到這個單詞的時候,約翰只聽到了濃濃的苦味和最深沉的絕望,而且在她那灰暗的眼中,他也看到了一個原本充滿了希望的家庭到底遭遇了什麼樣的噩夢!
「我能做些什麼?」
幾乎是本能一般,約翰的大腦急速轉動起來,搜索起了那似乎已經非常久遠的記憶。
無痛!
這孩子感覺不到疼痛!
這是約翰首先考慮的一個可能性,無論這個女孩兒有什麼的問題,但是人類對痛楚的抗拒是天生的,是一種本能,所以如果她樂於自殘,並且從來不會覺得痛苦的話,他最優先考慮的便是這一種可能。
糖尿病,酗酒,多發性硬化,神經紊亂,脊髓損傷……
一個個有可能導致無痛的可能性在約翰的心頭流淌而過,然後被他一一的否決,這么小的孩子,這些可能性幾乎都是零!
不過很快,他就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而且還是幾率最高的一種可能性。
然後,就在約翰眼前一亮,抬頭就想和菲利普小姐解釋的時候,身子卻突然一頓,如同被一道閃電直接轟擊頭ding一樣,他的表情和身體都凝固住了!
片刻之後,就像是一台生鏽的機器一樣,約翰緩慢的扭頭看向了菲利普小姐懷裏的瑟琳娜。
女孩兒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歪了歪腦袋,舔了舔嘴唇之後突然笑了。
這天真無邪的笑容,在約翰的眼中竟然是如此的刺眼,以至於他根本就不敢和這個女孩兒對視,只能是迅速的扭過身去,同時腦袋也深深的垂了下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6s 3.933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