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故事實在是過於荒誕不經,凡是曾經在運河兩岸生活過,親眼目睹淮安軍崛起和自家日子變化的父老鄉親,都對其嗤之以鼻。但某些因為淮揚新政失去了特權的士紳子弟,某些曾經為蒙元效力在淮揚各級官府都撈不到位置的在野「遺賢」,還有曾經勾結蒙元底層小吏為禍鄉里的大俠小俠們,卻聽起來津津有味,不時地拍案叫好。
在他們的帶動下,有些從外地遷來淮揚謀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裏的懵懂少年,也覺得大元朝的統治下曾經是四處歌舞昇平,褚布哈將軍的人格光芒萬丈。而與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聽到的景象,則灰敗且平庸。
這年頭,基本沒什麼娛樂項目。所以一些無知少年,在學校和茶館聽到新奇故事,難免要回家跟長輩們分享一番,以期待幾句褒獎。然而這回,他們得到的卻不是長輩的誇讚,而是兜頭一頓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幾頓飽飯,就學別人裝大頭蒜!也不看看,你阿爺和你爺爺都是幹什麼出身?!要是褚布哈還活着,你甭說你,連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給蒙古人放馬去了,還喝茶聽書呢!想得美!能得主人家幾塊啃過的骨頭熬湯喝,都得跪下磕三響頭!」
「爺爺,爺爺您別生氣!孫兒我,孫兒我這不是想給您找個樂呵麼?」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着腦袋滿屋亂竄,「再說了,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隔壁的王老夫子還說呢,褚布哈將軍不是壞人,只是不得其主!」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見識,就不至於連考三次府學,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聞聽,氣更不打一處來,「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爺是什麼?要不是佛爺他老人家趕走了韃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窩子裏喝一輩子菜粥。韃子,色目二老爺,官差、二流子,隨便哪個出來把你給打死了,都不用賠一文錢!」
少年人當然不服氣,梗着脖子,繞着桌案跟自家祖父頂嘴,「瞧您老說得那樣新鮮,莫非早些年,揚州人就都沒法活了?我怎麼聽戲園子的小桃紅說,她家那時候走到哪都能坐轎子,從城裏一路走到海門,夜不閉戶……」
「小桃紅他爹是王府的書辦,當然有轎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着。你投錯胎了!你爹當年,想給小桃紅他爹抬轎子都排不上隊!」做祖父的被又氣又痛,不知不覺間,眼睛裏就淌出了淚來,「當然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窮窩子連窗戶都是草編的,還有什麼可偷?!」
「人家李家坊的來福……」
「來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帥,手底下欠了多少條人命?要不是被張明鑑一把火給燒死了,少不得也被吳大人抓去填礦坑!你個小王八蛋,怪不得嘴裏說不出人話來。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除了戲子,就是騙子賭棍!」終究身子骨沒有少年人靈便,做祖父的追了幾圈沒追上,腿腳失了力氣,噗通一聲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嘍,我常老四缺大德嘍!養了個白眼狼孫子,早晚得連個墳頭燒紙的都沒有?老天爺啊,你怎麼不長眼睛啊!怎麼不長眼睛啊!」(注1)
做孫兒的也沒想到自家祖父氣性如此差,隔着桌子,呆呆發愣:「爺爺,爺爺,您哭什麼啊?不就是跟您說了幾句笑話麼?這有什麼啊?您老不愛聽,我以後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麼?」
「不說了,你以為不說就算完了。這要擱在蒙古人當政那會兒,咱們全家都得,都得掉腦袋!你給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個沒良心的狗雜碎」
祖孫兩個鬧得不可開交,當家的媳婦聽到吵鬧聲早就跑了過來,然而老的是長輩,小的是自己心頭肉,幫哪邊都不是,只能隔着帘子,悄悄地抹眼淚。
正束手無策間,院子的大門發出「咣當」一聲響。卻是在工坊里做活的父親常壽和在店鋪里做大夥計常富貴回來了。爺倆聽到正屋裏傳出來的悲鳴聲,各自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三步兩步衝進去,扶起老人,詢問究竟。(注2)
不問則已,一問,老人更是悲從心來。將自己當年與老伴兒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兒子,如何為了給大兒子娶上媳婦,夫妻兩個數九寒天去水裏摸老貝磨明瓦。老伴如何得了病沒錢治,硬是沒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揚州,以及過去遭受的種種屈辱和苦難,顛三倒四說了一大堆。臨了,則指着自家小孫兒哭訴道:「本以為到了這輩兒上,老常家祖墳上終於出了棵蒿子。誰料到頭來,依舊是烏米一支。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注3)
「小兔崽子,還不給我跪下!」工坊里做到三級工的常壽一聽,立刻兩眼冒火。抬腿先狠狠給了自家小兒子常無憂一腳,扯開嗓子喝令。「跪下,給爺爺磕頭認錯!」
「哎呀!」嬌生慣養的身子骨兒,拿曾受過如此對待。登時,做孫子的就趴在了地上,放聲嚎啕,「爺爺,爺爺我錯了。阿爺別打,別打,我知道錯了!」
沒等常老四來得及心疼,外邊的兒媳卻哭着沖了進來,抱起自家孩子,轉身露出一個脊背,「打,你就打死我們娘倆好了。他,他小孩子不懂事兒,外邊聽了有趣的,當然想說給長輩圖個一起樂呵。你怎麼能下如此狠心,兒啊,我苦命的孩子……」
常壽聽了,抬在半空中的第二腳,自然就再也踹不下去。唯恐老父傷心,拍着桌案,繼續大吼,「還不都是你慣的?既捨不得他去當徒工,又不督促他好好念書。一天到晚遊手好閒,早晚會惹出禍事來!」
「那你也不能拿大腳往肚子上踹!」常老四從地上爬起來,將怒不可遏的兒子常壽用力推開。「小孩子不懂事,照着屁股來幾下就行了。怎麼能踹肚子!萬一踹出點毛病來,你還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不成?」
說到這兒,禁不住又是心中一陣悲涼。扶着桌子角,老淚縱橫。
「我,我這不是想給您老先出一口氣麼?」常壽兩頭沒落到好,攤開雙手,急得滿頭大汗。
「我看你就活活想把我給氣死!我常老四缺德嘍,卻大德嘍!」老人家捨不得讓孫兒挨打,肚子裏的氣都無從發泄。拍着老腿,繼續哭訴。「老天爺啊,你趕緊把我給收了去吧。早閉眼早利索,省得看着他們爺兒幾個折騰!」
「阿爺!」常壽是氣不得和恨不得,急得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還是在店鋪里做大夥計的常富貴機靈,見自家祖父、父親、娘親和弟弟鬧成一鍋粥。趕緊搔搔頭皮,滿臉堆笑地說道:「爺爺,您這是怎麼了?您平時不是最疼老二麼?他怎麼惹您不高興了?娘,您也別哭了,阿爺腳上留着力道呢,真下狠心,老二早就門外哭去了!爹,您別生氣,我回來路上給您和爺爺抓了幾條活魚下酒。哎呀,我的魚,我的魚還在筐子裏呢,大熱天的,再不收拾就臭了!」
除了趴在娘親懷裏裝死的老二之外,家中其他人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豈肯讓剛買的鮮魚白白扔掉?於是乎,爺三個丟下娘兩個,荒手亂腳地去收拾筐子。待把鮮魚去腮剝鱗都下了蒸鍋,老人肚子裏的氣也也全消了,望着鍋口的蒸汽苦笑着搖頭。
「阿爺,老二到底怎麼惹您了?」常壽在工坊里好歹也是個小頭目,心思通明,趁着全家人還沒重新坐在一起的時候,低聲向老人詢問。
「唉,也是我脾氣急!怕他惹禍!」老常四立刻又紅了眼睛,嘆息着,將事情的原委緩緩道明。
他怕兒子再去打孫兒,自然儘量將事情往小了說。臨了還不忘了補充道,孫兒也是一片小心,自己這當老人的過於苛刻,有點不知道好歹。
常壽聽了,卻依舊火冒三丈。從灶台旁抄起一把火鉗子,就要去給自家小兒子長記性。老大常富貴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父親將剛剛恢復安寧的家庭再弄成一團糟,趕緊雙手抱住他的腰,大聲勸阻,「阿爺,阿爺您別生氣,別生氣!老二他是年紀小,年紀小不懂事。想當年大總管剛下揚州的時候,他才十歲出頭。家裏有什麼好吃的又全供着他,當然記不住以前的苦處。如今年紀稍長,咱們家的日子在左鄰右舍裏頭,又是數得着的寬裕!所以……」
「所以我才不能再由着他胡鬧!」常富貴掙扎幾下無法掙脫,急得額頭上青筋亂冒。「我送他去社學讀書,是想讓他學本事,將來改換門庭的,不是讓他去給全家惹禍的。那些混賬話能亂說麼?擱在過去,就是抄家殺頭的罪名!」
「那他已經說了,您還能怎樣?」老大吳富貴是各見識廣的,跺着腳苦勸,「眼下這揚州城裏,至少有幾萬人在聽在說,也沒見衙門裏有什麼動靜。再說了,哪次改朝換代,沒幾個對前朝念念不忘的?淮揚軍兵鋒甲於天下,吳王他老人家還會在乎有人去給敗軍之將哭墳頭?」
「那也輪不到他去哭!」常壽既沒長子力氣大,又沒長子嘴巴靈光。跺着腳說道,「咱們家以前啥樣,你又不知不知道!再說了,吳公他老人家雖然大度,但自古以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不還沒到那個份兒上麼?」常富貴聽了,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繼續勸道:「即便官府將來真的追究,也不可能同時追究這麼多人。頂多是抓幾個實在沒長心眼的去下礦井!」
「你看你弟弟這樣,是個有心眼兒的麼?」常壽嘆了口氣,放棄了掙扎,「別抱了,鬆手吧!你說得對,他已經被慣成這樣了,打他一頓,也長不了記性!」
說罷,心裏又覺得一陣陣難過。自己小時候家裏窮,念不起書。所以現在於工坊里還是一個三級工匠。而那些多少能識幾個字的同行,如果手藝能有自己一半兒好的話,也早就升了匠師。錢能多拿好多不算,走到哪裏還都被周圍的人高看一眼。
所以,自己才豁出紙筆錢,送了小兒子去讀書。本想能讀出個人上人模樣,誰料卻眼瞅着越長越歪。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學着鄰居,讓他直接進店鋪當學徒,或者進工坊學手藝呢。好歹一天到晚累個半死,沒閒功夫去聽戲子和騙子瞎忽悠。
「老大,你給他找個地方做學徒吧,最好是外地。越快越好!」常老四一直在旁邊聽完了兒子和長孫對話,琢磨一會兒,斷然做出決定。
「啥?!」常壽和常富貴兩個被嚇了一跳,齊齊驚問。
「送他去外地做學徒!好歹你也是能頂大梁的大夥計了,掌柜的不會這點方便都不給!」常老四這回真的是下了狠心,咬着牙,臉上的皺紋上下抽搐,「俗話說,慈母多敗兒。老二如此不長心,都是咱們和他娘給慣的。送到外地去做學徒,苦上幾年,自然就明白事理了。另外,他去了外地,萬一衙門裏的人秋後算賬,也能避開風頭!不至於被人忽悠傻了,自己抱着腦袋朝刀尖上撞!」
注1:二路元帥,黑社會裏的扛事兒二哥。通常負責打架,殺人,以及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勾當。出了事情則出面頂罪,讓幕後老大得以平安脫身。
注2:烏米,高粱、黍類經常感染的一種真菌。嚴重時,可以導致整片莊稼顆粒無收!民間觀點是,墳頭上長了蒿子是吉兆,意味着孩子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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