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天才黑,揚州城內,鞭炮聲便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竹節小炮每文新錢可以買到一百個。手指頭粗的震天雷每文新錢能買到十個。點着了尾巴就能竄上天空的起花每文新錢剛好能買一打兒。能在半空中綻放的煙花身價不菲,小的每個高達五文,大號的十五至五十文不等。
若是往年有人敢不到午夜就點起煙花爆竹湊熱鬧,一定會被家中長者用拐杖敲得滿腦袋是包,「敗家子,敗家子,怪不得年年受窮,這種糟蹋法,給一座金山早晚也得敗個乾淨…」
長者們會這樣罵,因為長者知道日子有多苦,前路有多難測。但是最近這兩年,長輩的脾氣就變好了很多。甚至還有白鬍子的爺爺手裏拿着一掛竹節小鞭兒,專門拆散了發給孫子輩們開心。即便是不小心被點爆竹的線香燒到了鬍子,也不會生氣,只是揚起頭來哈哈一笑。
沒什麼值得煩躁的,過年麼,還不就圖一個喜慶熱鬧?…孫兒們願意聽個響聲,就多買些煙花爆竹來玩唄…左近不過是幾十文的事情,不值得操一回心。老大出息,已經在作坊里干到了匠師。老二今年成了三級工,等過完年能識夠了一千個字,便也有資額去考個匠師當。家裏頭的老三稍微瓷笨些,至今還是個一級普工。可即便如此,每月工錢也有整整一吊大通寶呢…並且年底還有花紅可拿…
三個孩子每月的薪俸加在一起,每月能拿到七吊淮揚大通寶。換成過去那種小平錢,差不多就是十八吊。這可是過去掌柜們一年才能拿到的俸祿,並且還得是城內排得上號的大門臉兒。如今南城人家一個月就拿到了,作為一家之長,老人們又何苦大過年的給兒孫們臉色看?這錢麼,該花還是得花。今晚花得越仗義,明年就來得越痛快。
況且這煙花爆竹聲,也不是白聽。據巷子口那位少了一支胳膊周坊長說,戰場上萬槍齊鳴,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個動靜兒。而你忍住驚慌,平心靜氣地聽從長官們招呼,戰死的可能就會降低一大半兒。即便不小心掛了彩,只要能熬過牛頭馬面的催逼,從軍隊的醫館裏爬出來後,下半輩子就基本有了着落。
而吳國公他老人家仗義,凡是替他老人家賣過命的,只要不死,肯定會給個安排。就像獨臂坊長本人,早在入伍之前,不過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而現在,卻吃上了旱澇保收的鐵杆莊稼。非但每月都有兩吊半新錢可拿,府衙和縣衙的官老爺們,還會時不時前來探望。那人脈,那面子,就讓同巷子裏住着的街坊鄰居,走在路上腰杆都比別人直上三分。
甭看坊長周老爺識字不多,可他平時說的那些話也在理兒。要想不再過韃子統治下的那種苦日子,就得有人去給吳國公扛槍。誰也甭指望別人家的孩子陣前打生打死,自己家的孩子就該蹲在後邊享清福。
所以讓孩子們從小就習慣槍炮的動靜,長大後才會更有出息。萬一能比坊長大人運氣更好些,在軍隊裏熬個出身,那整個家族就都跟着一飛沖天了。不信你看吳公他老人家身邊的那些大帥們,有幾個是天生的富貴命兒。早年間還不是城南住窩棚的命兒,轉眼間就陣前取了功名,轉眼間就騎上了高頭大馬,出入皆有親兵隨行…(注1)
千百年來,老百姓始終是最好糊弄,也最為實際。你可以忽悠他們一次兩次,但你忽悠不了他們一輩子。每個人心裏都有個小賬本兒,日子該怎麼過,怎麼才能讓子孫比自己過得更好,一筆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
原來蒙古老爺當政的時候,誰家孩子想要出息,要麼讀書考取功名,要麼混進衙門去為虎作倀。所以百姓們爭先恐後將孩子往這兩條路上塞,哪怕是父輩們吃糠咽菜,甚至坑蒙拐騙都在所不惜。
而如今,出人頭地的路子多了,大夥便更懂得量力而行。孩子若是聰明好學,那小學、走縣學、府學這三級台階就是首選。孩子若是心靈手巧,百工技校便是捷徑。若是孩子生得人高馬大,又天生喜歡打架鬥毆,講武堂大門便成為家長們從小給他豎立的奮鬥目標。若孩子啥都不靈光,那從小把他培養成傻大膽兒,也不妨剃髮從軍,憑藉性命和熱血賭這輩子的功名…
眼前路子看得清楚,心裏賬本兒算得明白,這淮揚的除夕夜,就過得一年比一年紅火。「呯…」「呯…」「啪啪啪啪啪」「呯呯呯…啪啪啪…」,煙花爆竹聲音誰聽在耳朵里也莫嫌煩,別的地方的人倒是想聽個熱鬧呢,他得有這樣的家底兒和心情…
「呯…」「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充滿喜慶味道的鞭炮聲中,燈火輝煌的淮揚大總管府的燈火,顯得高大神秘。
不過,裏邊的人,做得事情從傳統士林角度,可是一點都不高大。
只見他們一個個坐在椅子上,氣喘噓噓。有的人額頭上汗珠滾滾,有的人則息得抓耳撓腮,還有人,雙手握拳,呈全身戒備狀。仿佛稍有風吹草動,就準備一躍而起。
「本年度,戶局在徐、宿、睢、譙四地共設立屯村六百四十個,安置男丁三十一萬七千,女子二十九萬兩千六百,十二歲以下幼童六十三萬五千三百二十幾九人。按每戶授良田十畝,薄田和山地二十畝算,共分出田產七百五十一萬畝。其中八成以上人家,年底已經有了存糧,明春不需要大總管府再繼續補貼。另外一成半左右人家」大廳左側朝向中央的前排桌椅後,戶局副主事李慕白昂首挺胸,將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讀得抑揚頓挫。
「另外一成半人家為什麼沒打下足夠的糧食來?戶局可否調查清楚原因?」朱重九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大聲打斷。
「是因為,大部分都是因為家中壯勞力生病…」李慕白先想了想,然後快速給出答案,「各縣的戶科吏員和屯長,都下去查訪過。因為那邊很多地方都被黃河淹沒過,地里埋着人畜的屍體,陰氣太重。而願意下去分田立戶的人家,通常都沒什麼老人。所以當家的男人一病,地就無法收拾了…」
「張主簿,你將此事列入明春需要追蹤的一類目標。李主事,我再問你。戶局有什麼對策沒有?還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呢,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麼沒有飯吃?」朱重九吩咐幕僚們將此事重點記錄在案,然後繼續追問。
「有,有…」李慕白聽得心頭一凜,趕緊大聲補充,「戶局已經責成各地戶科,明年繼續按照今年標準,向沒飯吃的人家補貼口糧。另外極小的一部分人家,是擔心種了原田主的地,今後被蒙古朝廷清算,所以寧願向附近的寺院租地種,也不願意動分給他們的田產。對於這類人家,戶局已經決定,將分給他們的田產收回來,明年另作安排…」
「還有這種人,那當初他們為什麼要報名下去屯田?…」朱重九眉頭一皺,心裏多少有些懊惱。但轉念間,他就將懊惱拋在了九霄雲外。一樣米養百樣人,有人當佃戶當習慣了,不適應自己做地主,也說不定。況且睢、徐、譙、宿四地年初才正式轉到了自己手裏,也難怪有人會懷疑自己保不住它們。
想到這兒,他將目光轉向其他人,笑着徵詢,「對於戶局的匯報,大夥有什麼意見沒有?有的趕緊提,都這麼晚了,別等會耽誤了回去吃團圓飯…」
「呵呵呵…」眾文武會心而笑,旋即,開始七嘴八舌地提問。以李慕白的學識和圓滑,當然將大多數問題都給應付了過去。然而,當輪動內務處主事張松時,後者卻出人意料地使了一記陰招。
「敢問李主事,既然明知道黃泛區陰氣種,在徵募百姓去屯田時,戶部為何不多做一些提防?」
「有啊,當時都發了湯藥的。但張主事也應該知道,很多湯藥未必管用…」李慕白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快速出言自辯。
「那可教導百姓像當年主公初臨揚州時,往棚屋裏頭灑石灰,把水坑都填死,把糞便定點排放收集?可曾指點百姓把水燒熱了再喝?」
「當然,下官可是親眼看着那本,那本防疫條例發下去的…」李慕白眉頭緊皺,聲音漸漸變得有些硬。
張松在故意給自己出難題,以當年在趙君用麾下的鬥爭經驗,他非常迅速地就意識到了對方來者不善。但張松為什麼要給自己出難題,他卻是百思不解。按說內務處的開銷,根本不走戶局,而是大總管的私庫直播。戶局想得罪內務處都沒機會,怎麼可能彼此成了仇家?
正困惑間,卻又見到張松衝着自己拱了拱手,咄咄逼人地追問,「既然有百姓寧願做佃戶,那戶局何不另外撥出荒田來,租給他們耕種?反正田皮和田骨都是官府的,即便將來有麻煩,也找不到他們頭上…」
「李主事這個提議非常及時,戶局明年就可以按此提議執行…」不止一個人發覺張松來勢洶洶,戶局主事於常林也站了起來,搶在李慕白被問倒之前接過對方的殺招。
「余主事虛懷若谷,張某佩服…」張松非常禮貌地朝於常林拱了下手,繼續問道,「那張某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有百姓故意裝作沒打下糧食來,混官府的補貼,戶局該如何應對?雖然這種人不會多,但要說當家男子病了,地裏頭就顆粒無收,恐怕也不太正常…」
「這兒,他們,他們只是說糧食不夠吃,沒說,沒說顆粒無收啊?…」於常林哪裏顧得上如此瑣碎的細節,立刻被問愣住了,沉吟了好一陣兒,才喃喃地回應。
「如果我是尋常人家,看到鄰居不幹活卻能從官府拿口糧。而我自己打了糧食,還要交兩成的賦。我肯定明年也裝着家中有人生病,收成不足…」張松搖了搖頭,笑着提醒。
「這」於常林和李慕白兩個人頭上,雙雙滲出了汗珠。,對方所咬的位置,恰恰是他們日常施政的疏漏之處,一時間,根本沒有辦法給出合理解釋。
「還有」見二人節節敗退,張松鼓起餘勇,繼續步步緊逼,「年中的時候,主公宣佈對有孩子當兵的人家,在稅賦方面給予照顧。剛才聽李主事的匯報,城裏開生意的買賣人,戶局的確給減稅了。可鄉下屯田的這些人家,可沒見戶局給予任何減免…」
「啊…」張松被嚇了一跳,趕緊拿起自己念過的文稿快速翻動。直翻得大汗淋漓,也沒翻出相關字樣。
他的頂頭上司於常林麵皮更薄,此刻已經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主動繞過桌子,走到大廳中央衝着朱重九躬身請罪,「啟稟主公,是下官做事疏忽,忘記了減免屯田戶中軍眷的田稅。下官知罪,請主公懲處…」
「我事先說過,今天咱們是做年終考評,不是問罪於人。況且你們平素工作賣力不賣力,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朱重九笑了笑,搖着頭回應。
「多謝大總管寬宏…」於常林聞聽,趕緊帶領其麾下的屬官一起面紅耳赤地道謝。
「不過…你們啊,辛苦歸辛苦,但來年做事還需要加倍仔細…別出了錯,還得讓同事幫你們補窟窿…」朱重九又笑了笑,和顏悅色地數落。
「是…」於常林、李慕白等人紅着臉,訕訕地回應。
「坐下吧,準備聽最終審核結果…」朱重九衝着他們揮了揮手,大聲宣佈。「對戶局的報告大夥還有什麼想法沒有?有就快一些,沒有的話,就交給評審團做最終考評……」
「沒了…」眾人笑着搖頭,然後重新打起精神,將目光對準臨時推出來的評審團長蘇明哲。
在眾人殷切的期盼當中,蘇明哲迅速跟逯魯曾、馮國用等評審專員交換了一下意見,然後站起身來,大聲宣佈,「根據戶局的年終匯報和廷議結果,參照大總管府本月出台的年終考核方案,本評審團最終認定,戶局今年的整體考績為優等偏下。正副主事官員明年俸祿建議上調一級,本年度的分紅則按三級丁等派發。該局其他官員的升遷和獎懲,由該局自行審議,然後交吏局和大總管府最終核查後,即可執行…」
「轟…」話音剛落,大廳內立刻響起了一片交頭接耳之聲。
很多反應快的人其實已經看出來了,內務處主事張松是盯上了戶局的位置,想給他自己換一個不得罪人的差事干,所以才趕在最後的關頭忽然發難。但看得出來歸看得出來,大夥卻誰也無法替於常林和李慕白等人喊冤,畢竟張松那幾口都咬在了正地方,並非雞蛋裏挑骨頭。
而評審團的所給出的最終結果,卻也算公道。於常林等人拿了優等偏下,不會耽誤今後的晉升。俸祿上調一級,也算對他們今年所取得政績的鼓勵。
不過,他們金錢方面上的損失,卻絕對堪稱慘不忍睹。大總管府年底從淮揚商號裏頭拿到了數十萬貫的紅利,而這其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按照規矩要分給大總管府的核心人物。以一局主事的級別,分紅每差一等就是幾百貫的區別。從甲等落到丁等,每人至少損失了兩千餘貫,足夠他們幾個人牢記一輩子。(注2)
聽着底下的噪雜議論聲,朱重九想了想,將頭轉向坐在自己身邊的中兵參軍劉基,「伯溫,朱某這個這個辦法如何?銅臭味雖然重了些,比推人出去抽鞭子管用多了吧?…」
不願讓對方感到尷尬,他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但是劉伯溫聽了,依舊立刻漲紅了臉,「主公這個舉措,微臣聞所未聞……」
深深吸了口氣,劉伯溫儘量讓自己不至於活活被鬱悶致死,「連官員盡職不盡職,都能折算成銅錢來衡量,主公算學之精,也的確震碩古今。但是此法否有效,微臣以為,現在說起來還為時尚早…」
「那就留待明年這時候再說,有一年功夫,足夠你我看到結果…」朱重九笑了笑,臉上的自信寫了滿滿。
注1:城南。中國古代城市受排水和空氣流通等諸多因素影響,通常以北為貴。城南屬於下風下水,多為貧民百姓的居住之所。
注2:按照書中當時米價,一斤米為兩文淮揚大銅錢。一文淮揚大銅錢的價值,相當於人民幣一元。一貫為一千元,兩千貫則為200萬人民幣。想想,也的確夠肉痛的。呵呵,小說家戲言,切莫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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