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華夏通寶(上)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盤桓於江南多日的暑氣,徹底給洗了個乾淨。
太陽立刻變得溫和了許多,從北方出過來風,也帶着絲絲縷縷乾爽清涼氣息,讀書人開始搖着扇子,結社酬唱,以文會友,為自己的將來謀劃出路,商販們也趁着老天爺給面子,趕緊將各類新奇貨物擺在了店鋪最顯眼處,以圖趁着客人們從門口路過時,能賣上一個好價錢,而十里八鄉的農夫們,則趁着夏日還沒有完全結束,將時令瓜果從地里摘下來,挑到城內,給「貴人」們嘗個新鮮,以換取一家人的口中之食。
安寧,祥和,有條不紊,若不是年久失修的官道上,經常有背着角旗的信差策馬疾馳而過,百姓們真的忘記了,戰爭其實就近在咫尺。
徐壽輝、朱重八、劉福通、彭和尚,一個個大夥耳熟能詳的名字,讓達魯花赤老爺夜不能寐,而老百姓提起這些人來,則各自心裏別有一番滋味。
紅巾軍劫富濟貧,好,大夥家裏沒有隔夜之糧,當然不怕紅巾軍來劫,紅巾軍殺官劫獄,好,大夥家裏沒有當官的,那些衙門裏的頭終日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死不死,關大夥何事,但紅巾軍佔了一個地方之後,收錢收得比色目二老爺還狠,搶完了牲口還拉女人,就讓大夥無法忍受了,即便在蒙古老爺的治下,好歹還有個規矩可循,你紅巾軍要說也是苦哈哈出身,怎麼能做得比蒙古老爺還要惡毒。
唯一一個讓大夥覺得恨不起來的,只有朱重九,倒不是這個屠戶的形象比起其他紅巾首領來,有多高大,而是他的一些做法,給江南各地帶來了肉眼可見的影響,讓絕大多數人都得到了好處,讓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存在對大夥有利無害。
且不說市面上越來越多,越來越便宜的淮揚雜貨,如何給大夥帶來直接的方便,自打淮安軍遮斷了長江,南方百姓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比一天好過,蒙元朝廷被隔在了千里之外,對地方上的很多事情都鞭長莫及,衙門該繳納去大都的錢糧,也因為道路的中斷,而都堆放在各自府庫里,不再有任何人催逼,一等蒙古老爺們為了防禦紅巾賊,不得不通過地方豪紳之手,組建「義兵」,而地方豪紳為了避免底下人學着當年張士誠的樣子,帶着義兵造反,也不得不放寬了對民間的盤剝,一個個變得和善可親,輕易不敢再搶男霸女,於是乎,在遠離戰場一些州縣,竟然罕見地出現了幾分盛世光景,從官府到民間,都處處透着安逸富足。
「要是朱屠戶一直佔着揚州就好嘍。」難得吃上了幾頓飽飯,百姓們心裏自然清楚眼前的幸福生活因何而來,蹲在自家門口,一邊喝着棗樹葉子泡出來的茶湯,一邊大聲感慨。
「想得美,自古以來這殺官造反的,有幾人能夠長久,。」一名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子停住腳步,不屑地撇嘴,「他牛叔,趁着最近日子好過,趕緊買塊淮布,把三丫風光嫁掉算了,要不然,哪天世道又變了,你哭都來不及。」
「我呸,造孽才買你們家的淮布。」牛姓莊戶漢一聽,就將嘴裏的茶湯遠遠地噴了過去,「小門小戶,誰敢穿那麼細的面料,摸上去的確不錯,被莊稼葉子一掛,就得出個大窟窿,實惠的,我還是買點兒棉花,讓三丫頭自己紡了自己織的好,雖然沒有淮布看着光鮮,好歹能穿個結實。」
「買棉花啊,我這有,我這有。」小販子立刻接過牛大哥的話頭,彎腰從雞公車上搬下一大包棉花來,「上好的大食草棉,剛從雷州運過來的,用來紡紗織布,最好不過。」
「我呸。」牛大哥又狠狠呸了一口,轉身朝自家院子裏走去,「怪不得你天天給朱屠戶下咒,原來就是為了多賣幾斤棉花,作死吧你,小心哪天見了閻王爺,小鬼拔你的舌頭。」
「哪是為了賣棉花,我是跟你實話實說,看你這人,怎麼不知道好賴呢,這麼好的草棉,你不要,別人搶着要呢,棉花啦,上好的大食草棉了,,,又白又軟的棉花了,,。」行腳小販生意沒做成,也不生氣,先追着牛大哥的背影絮絮叨叨地辯解了幾句,然後扯開了嗓子繼續兜售。
勞碌了一整天歸來的鄉鄰們聽到喊聲,難免會停下來,看看他手中的貨色,但大多數人都是只看不買,偶爾一兩位手頭寬裕的,也僅僅是買一根鋼針,幾軸彩線之類,臨結賬時,還要討點兒添頭,否則絕不肯將手中的銅錢放下。
「哎呀,我說劉爺,您就別再多拿了,統共才五文錢的生意,看看您,光麻繩就饒了一大卷子走。」
「李爺,李爺,您是我親爺爺行吧,不能再拿了,您再拿,我就上吊了。」
「王爺,王爺,您高抬貴手,高抬貴手,您好歹地里能刨出糧食來,我可全指望這點針頭線腦活着呢。」
「他叔,他二叔」
小販自然不肯折本,張開嘴巴,不停的抱怨。
鄉鄰們聽了,便紛紛鬨笑道,「邵老二,誰不知道你做大買賣的,還在乎這點兒蠅頭小利,麻繩再給扯上幾尺,扯上幾尺,我們白送你個西瓜吃。」
「真的。」那行腳小販邵二喊了一整天,正口乾舌燥,聽到西瓜兩個字,嘴裏立刻變得濕漉漉的,說話聲音也跟着變了調子。
「看你那個饞樣,就像幾輩子沒吃過瓜一般。」鄉鄰們見了,少不得又要笑着奚落幾番,但笑過之後,就真的跑到井口旁,用轆轤吊起一個不知誰家放進去的西瓜,雙手搬了過來。
大夥也不需要刀子,直接將西瓜用拳頭錘裂了,掰成數份,然後蹲成一圈兒,臉對臉地大快朵頤,待解過了渴,則眼巴巴看着小販邵二,等着後者說幾段最新的傳聞,以彌補鄉間業餘生活的貧乏。
小販邵二早就跟大夥混熟了,知道自己該用什麼來支付瓜資,便抹了下嘴巴,笑着說道:「剛才說朱屠戶不能長久,是我信口開河,事實上,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爺,朱屠戶能興旺發達呢,但凡事得從兩邊想,這自古以來,幾曾有殺豬漢坐過天下。」
「那可不一定。」周圍的百姓聽了,紛紛出言反駁,「風水輪流轉,當年劉三兒不也出身市井麼。」(注1)
「那是唱戲的瞎編,人家劉三爺當年可是正經八本的亭長老爺,地方上有頭有臉人物。」小販子邵二立刻撇了撇嘴,高聲賣弄,「況且,人家劉三爺當年是斬了白蛇,才得了大漢四百年的國運,那朱屠戶從起家到現在,可曾有過什麼神跡。」
「那,那生而知之,不,不算麼,掌心,掌心雷呢,不是說朱屠戶會打掌心雷,一揮手,就能炸死好幾百人麼。」眾鄉鄰聽了,頓時就覺得心中一涼,卻依舊硬着頭皮強辯。
「嗨,掌心雷是什麼東西,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上月府衙的趙老爺在城頭試炮,不也一炮糜爛數百步麼。」邵二子站起身,雙手在空中比比劃劃,「那炮彈我看了,足足有磨盤大小,裏邊裝滿了火藥,轟的一下出去,半邊山都炸爛了,何況是血肉之軀,早些年朱爺,朱屠戶就是憑着這一招鮮,才得了淮揚,如今這招大夥都學會了,他再想像原來那樣見誰滅誰,就不大可能嘍。」
眾人聞聽,心裏頭頓時覺得愈發地沮喪,在他們心裏,由一個殺豬的屠戶做皇上,肯定比蒙古人強得多,至少,他知道什麼叫苦日子,但小販邵二的話,卻讓大夥無法反駁。
自古以來,除了痞子劉邦之外,大夥的確沒聽說過哪個開國皇帝出身比朱屠戶還要低下,而劉邦至少斬過白蛇,顯過神跡,淮揚朱屠戶,卻連佛子身份據說都是假冒的,完全凡人一個。
如今朱屠戶的掌心雷也被破了,他拿什麼來橫掃天下,城裏的達魯花赤老爺,萬戶老爺,還有鄉間的各位地東,都聯合起來要對付他,他即便全身都是鐵打的,能攆得了幾斤釘兒啊,。
「所以呢,大夥趁着現在日子好過,該娶給兒子娶媳婦就趕緊娶媳婦,該打發閨女出門子就趕緊打發閨女,好歹能讓孩子們風光幾天不是。」小販子邵二見眾人被自己鎮住了,趕緊趁機開始推銷貨物,「你就是不為自己家的孩子着想,為了朱屠戶那邊能多撐幾天,嚇住城裏的各位老爺,也該多買些淮揚貨不是,從針頭到剪子,還有淮布、淮棉,大夥買得越多,朱屠戶手頭越寬裕,他手頭越寬裕,就支撐的時間越長,他支撐的時間越長,咱們的日子就」
不知道是前半段話起了作用,還是後半段話打動了人心,眾鄉鄰們紛紛站起來,走向了他的雞公車,挑挑撿撿,片刻功夫,就將上面的雜貨給買走了一大半兒,當然了,該打的折扣必須打,該給的添頭也必須給足,都是小家小戶的,誰手頭都不寬裕,你邵二子賺到了大頭,總得給別人也留口湯水喝,否則,下次買賣還怎麼做。
鄉民們是樸素的,樸素的近於赤誠,他們是真心地希望,朱屠戶能永遠將長江切斷,讓蒙元朝廷,再也無法把手伸到自己家門口來,至於朱屠戶和他的淮安軍今後出路在哪,他們看不到,也基本不抱任何希望,自古上馭下,良使愚,貴馭賤,賢使不肖,乃不易天條,朱屠戶再有本事,還能把頭頂上的天空戳出個窟窿來,。
注1:劉三兒,漢高祖劉邦,元代折子戲里笑他出身低賤,通常稱他為劉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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