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九點半出發,蒲英和工作組的人,一路上繞了四、五百公里的路,用了六、七個小時的時間,闖過了八、九十道關卡,最後總算在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抵達了拉斯傑迪爾口岸。
唐僧師徒到西天取經,也不過是九九八十一難,他們比唐僧還多受了幾難。
這期間,每一次闖關的經歷,用「提心弔膽」「驚心動魄」等詞語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每一次,都是對小組成員們的一次生死考驗。
這樣的考驗多了之後,到最後,大家的神經都徹底麻木了。
他們都只有一個念頭——要殺要剮,就隨那些武裝人員好了!反正,只要放他們走,就行!
大家在路上,都將拉斯傑迪爾口岸當做了希望的彼岸。都以為只要到了那裏,這些苦難就會結束了。卻不知,那才是對他們真正考驗的開始。
遠遠看見口岸出現在天際時,他們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在一片茫茫無際的沙漠之中,有幾間不大的房子,周圍聚集了數不清的起碼有數萬人的黑壓壓的人群,還有許多堆得高高的垃圾山。
不過只過了一夜,俞文浩就已經找不到原先駐紮在口岸外幾百米處的中水電人的營地了。
因為口岸外的幾里地之內,都已經被各國難民佔據了。
這裏就是個露天的超級難民營。
車隊在難民們留出來的一條狹窄的通道上,緩緩行進。
「我們的人在哪兒?」費組長不停地問。
「我在看,在找……」俞文浩總是這樣回答。
感覺已經走到難民聚集點的中心地帶了,費組長讓蒲英停了車,他要下車看看情況。
和周圍的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由於昨天到今天西線戰事再度升級,所以才會有大量的各國勞工逃難。
他們不約而同地,像潮水一樣,湧向了這個邊境小口岸。來了之後,很多人因為沒有證件。而且口岸的通過能力也非常有限,所以大家全都滯留在了此地。
費組長走進人群里,忽然看到了幾名長着典型東方人相貌的人,過去一問。果然是中國人。
他便問他們是哪個單位的?為什麼會滯留在這兒?
幾名工人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費組長。
由於一路的苦難折磨,費組長現在也是灰頭土臉,渾身沒有半點外交官的風采,看上去跟其他難民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幾個人又垂下了頭,沒精打采地說:「我們都在祖瓦拉一家日本人開的工廠里做事。四天前。當地人來工廠搶劫,老闆開始還讓我們抵擋了一陣,後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掉了,再沒出現。我們的所有財物都被他們搶走了,後來聽說他們還要打仗,我們就跟着人潮,一路逃到這兒。因為我們沒證件,海關就不放我們過去……兄弟,看在都是中國人的份上,能不能給點吃的?我們都三天沒吃東西了。」
「吃的有。你們等一下。」
費組長急忙招呼後面的組員們拿點吃的東西過來。這些東西,已經不是他們出發時帶的那些了,而是在路過祖瓦拉的時候,高價買來充飢的。
幾名工人接過火腿腸、麵包,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一點,先喝點水。」費組長親自遞上幾瓶水。
「唔……太好吃了!謝謝,謝謝兄弟……」一名工人邊吃邊說。
費組長忍着眼中的酸澀,看了看周圍,又問:「你們還看到別的中國人了嗎?」
「好像有吧,在那邊……」一個工人抬了抬手。
費組長忽然發現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躺在地下一直不動。連分發食物都沒有反應。
「他怎麼啦?」費組長問。
「病了。前天晚上下暴雨,淋雨之後就病了。」
費組長俯下身仔細探看,只見那人的呼吸粗重、面色潮紅、顴骨突出、兩頰消瘦,便伸手在他的額頭摸了摸。「哎喲!他發高燒了!」
「是啊,我們都沒有藥,只能靠他自己硬挺着了。」
工作組帶的藥也在路上都被搶走了,所以費組長也是毫無辦法。
此外,他也想到了,在這裏滯留的中國人恐怕已經有兩三千人。今天還有葛洲壩集團的上千人要來過關——如果不把他們都送出去,待在這個沒吃沒喝、缺醫少藥又晝夜溫差極大的沙漠裏,是會出人命的啊!
可是,他們散落在這麼多難民之中,得花多長時間去找到他們,再帶他們出去呢?
費組長正在發愁發急的時候,忽然看到一群中國人,一臉驚喜地向着他奔過來。
開始是十幾個,後面又出現更多的人,很快就有幾十個,上百個人。
他們在人堆里跑得不算快,跌跌撞撞的,但都是一臉的急切、憧憬和興奮。
怎麼回事?
他們這是怎麼了?
費組長直起身子,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跑過來的人。
不料,那些人並不是衝着他來的。
他們直接越過了他,向他的身後跑過去。
費組長正疑惑着,身邊的這幾個工人忽然也發出了一聲喊。
「天啊!快看——」
然後,他們也顧不上吃了,並且一掃剛才的飢餓之態,一骨碌爬起來,跟着那些人一起向後跑。
費組長回頭一看,看到了一幕讓他終身難忘的景象。
蒲英站在越野車的車頂上,用她的身子做旗杆,雙手高高地擎着一面五星紅旗。
那旗幟被風卷揚着,半裹着她的身軀,並沒有完全舒展開來。
可那鮮艷的紅色、金黃的星星,還是那麼醒目,讓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所有的工人都是奔着那面國旗去的。
他們圍着越野車,凝視着上面的國旗,跳着、叫着、笑着,有不少人都哭了。
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越過了費組長,向着國旗跑過去。
「國家來人了!」「我們有救了!」
聽到工人們激動的話語。費組長終於明白了王大使交給他國旗時說的那番話的含義。
國旗,國家,在這動亂的異國他鄉,對這些經歷了太多苦難的同胞們。意義深重。
只要有一面五星紅旗,無需任何言語,就可以將同胞們召喚到一起,就會讓他們團結起來、度過難關。
這種巨大的凝聚力,這種意想不到的精神安慰作用。是任何東西無法取代的!
狹窄的車道,很快就被中國人擠得水泄不通了。而遠處還有更多人向這邊涌過來。
費組長奮力擠回車子旁邊,也爬到車頂上,先對蒲英點點頭——「幹得好!」,然後舉起雙手對着人群喊話道:「同胞們——!我是外交部派來的工作組組長,我們是來幫助大家出境的!」
「噢——太好了——!」人群發出了陣陣歡呼聲。
「但是——但是!我首先得把大家聚集起來!這個地方,太小了!你們知不知道,哪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容納得下更多的人嗎?」
工人們嗡嗡嗡地說話,卻沒人大聲接話了。大概因為這些先跑過來的人。大部分都是分散各處,沒有一個是大單位的。
費組長又高聲喊了幾聲。
等了一會兒後,在人群外圍,終於有人回應道:「我知道!」
雖然隔得較遠,但也可以隱約聽出來,那人的嗓門很渾厚。
「好!請大家讓一讓,讓那位同志過來!」費組長站在車頂,又是招手又是高喊。
隨着那人在人叢中越走越近,站在車門邊上的俞文浩忽然激動地說:「那就是我們的張經理啊!」
「哦?原來是模範經理張立軍!久仰大名了!」費組長為終於找到了大部隊而高興。
蒲英也好奇地看着來人。
真是相由心生。張經理威風凜凜、龍行虎步地走過來,一看就是個鋼鐵鑄造的硬漢。還有着當年老連長的風采。
「你好!你是國內派來的工作組嗎?可把你們盼來了!我們的營地就在那邊,先跟我過去吧!」
張經理和費組長寒暄了幾句,又衝着還站在車頂上的蒲英說:「姑娘——你的手,都舉酸了吧!快下來吧!我給你帶了根旗杆!」
他帶來的工人。很快就拿了根鐵杆將國旗高高地挑了起來,然後扛着旗幟,率領着浩浩蕩蕩的隊伍,穿過人群向着中水電的簡易營地走去。
蒲英和法代、默罕默德,再加一名組員,留下來看守車輛。
俞文浩和兩名同事帶着兩大袋護照和幾百份回國證。也跟着費組長等人先過去了。
臨行前,他對蒲英說:「一會兒要是有空,我帶一個人過來,介紹你認識。」
「誰啊?」
「是,我的,女朋友。」俞文浩說話時,還有點不好意思。
「哎呀,那我該叫嫂子了?」蒲英笑道。
「還沒那麼快呢……好了,我過去了,一會兒來找你。」
俞文浩去的快,回來的也挺快。他是拉着一個人一起過來的。
蒲英嫌人群阻擋看不清楚,又站到了車頭上,手搭涼棚,張望了起來。
看着,看着,她忽然覺得那個穿着寬大臃腫的防寒服、看不出一點女性曲線、一頭毛毛糙糙的頭髮、只露出一張巴掌大小的臉的人——怎麼那麼眼熟呢?
「蒲英!天吶!天吶!」那人卻首先發出了激動的尖叫,然後甩開了俞文浩的手,向這邊大步跑過來。
記憶的閘門一下打開,蒲英終於想起了她是誰。
「譚方悅!小譚!我的天吶——你怎麼在這兒?」
蒲英跳下車,奔跑着迎了過去。
兩個久別重逢的戰友,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然後又互相打量着,笑鬧了起來。
「哎喲,你怎麼這麼黑了?」譚方悅拍拍蒲英的臉蛋。
「你好像也不白啊?這頭髮,誰給剪的啊?比新兵連的時候還難看!」蒲英揉揉譚方悅的頭髮。
「哎,我說,你怎麼還比我高了幾公分的樣子?原來我們倆可是一樣高的!哎喲,你這胳膊,結實得都捏不動了!」
「咦——你的身材這麼多年都沒變。保持得很好嘛!對了,你結婚沒有?」
跟着跑過來的俞文浩,這時候才終於插上了話:「英子,小譚就是我跟你說的——我的女朋友啊!」
「啊——?!」
蒲英和譚方悅兩人同時驚叫一聲。對視一眼後又都大笑起來。
「原來你就是未來的嫂子啊!哈哈哈——」
「原來你就是他的鄰家小妹!哎喲,笑死我了!」
俞文浩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問:「有這麼好笑嗎?」
蒲英忍笑答道:「意外!就是有點意外。」
譚方悅卻邊笑邊喘地說:「他剛才給我說,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小妹也來了。我心裏還有點不得勁,這一路上都在心裏嘀咕——難道我譚方悅也有斗前女友、斗小三的一天嗎?沒想到,沒想到。他的鄰家小妹居然會是你!——哎,你說,我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
蒲英瞥見俞文浩的面色有些尷尬,便笑着摟住譚方悅說:「你這麼想,可真是不應該!我跟你打包票,文浩哥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你們之間是不會有第三者的。」
「嗯,我知道。」譚方悅笑着點頭。
其實剛才,俞文浩回到營地就四處尋找自己的急切,看到自己就緊緊抱着不放的熱情,譚方悅都看在了眼裏。
敏感的她立刻感到俞文浩對自己的感情加深了。
雖然兩個人自明確戀愛關係以來。感情還是不錯的,但她總有一種俞文浩還沒有放開,或是沒有完全投入的感覺。她有時也歸結為,俞文浩是個理工男,感情方面沒那麼細膩吧。
但現在看來,這一天一夜的離別,不僅讓她特別擔心和思念俞文浩,也讓俞文浩變得感性了許多。
他好像一下子開了竅,兩人的感情也因此有了一個飛躍。
只是剛剛重逢,他就拉着自己來見什麼鄰家小妹。這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在俞文浩生命中出現過的女子。自然引起了譚方悅出於女性本能的高度防範。
結果,看到來人是蒲英,她一下子就釋然了,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擾。
譚方悅自嘲地說:「我剛才就是犯了女文青多疑的毛病。」
蒲英問:「對了。你怎麼會到中水電工作的?我一直以為,你會到報社雜誌社裏去繼續耍筆桿子呢?」
「那個啊,在部隊的兩年,我已經寫夠新聞稿了。後來,我在大學裏自學了阿拉伯語,本來只是為了好玩。畢業時看到中水電招聘的這個職位,就是常駐阿拉伯國家,負責聯絡公司和當地部門之間的事務。我覺得這個掙錢多,又可以趁機體驗阿拉伯世界的風情,就幹了這行。」
「看來,你這些年的經歷也挺豐富的,有機會可得好好跟你聊聊。」
「哎呀,光顧着說話,忘了正事了。我過來還有個任務,就是把你們的車子,帶到營地那邊去。費組長讓大家聚在一起,好好商量怎麼過關呢!」
「那還等什麼?快上車吧!」
「好嘞!文浩,你坐後面去,我來指路!」譚方悅在上車時拉住了正想坐上副駕的俞文浩,「你啊,才離開一天,居然都找不到營地在哪兒了——真是個路痴!」
「哈!我早就知道了。剛上小學的時候,他要是不和我一起走,十次有八次找不到學校大門的。」蒲英毫不留情地揭俞文浩的老底。
「啊?怎麼會這樣!我還一直以為理科男也許情商差一點,但是邏輯思維應該不錯,不至於迷路什麼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文浩哥小時候看着挺笨的。」
「是嗎?那你再說說他小時候的事兒吧?」
「好啊……」
「呃,嗯咳,咳咳……」俞文浩使勁咳嗽。
蒲英微笑道:「算了,有人坐不住了,我還是不說了。」
譚方悅瞄了俞文浩一眼,會意地點點頭,「嗯,那有機會,我們再私聊。」
隨後她又將手搭在蒲英的肩上,長嘆一聲:「這麼多年沒見,我也有好多話想和你聊呢。」
蒲英拍拍她的手,「會有機會的。」
譚方悅看着蒲英被非洲沙漠的夕陽映紅的臉龐,心裏感到了溫暖和踏實。前兩天在動盪戰亂之地暗暗滋生的迷惘情緒,在這一刻被清掃得乾乾淨淨。
她覺得自己又有了年輕時的衝勁和力量,一種可以衝破一切險阻的力量。
俞文浩坐在後面,看着前面兩個姑娘的側影,忽然有一種感覺。
這兩個人,外貌、經歷、性格、行事,都是那麼不同,但她們卻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可以說是自信獨立,也可以說是特立獨行。
不管怎樣,那都是一種很吸引人的品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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