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誰誰 75.宮宴

    因趙陸離被奪爵,許多越制的器物都不能用,連那駟車也被砸了,出門只能騎馬或步行。而西府剛辟出來,東西還未置辦整齊,故關素衣想要入宮也是一件難事。所幸長公主一早就派人來接,剛轉出內巷又遇見好心好意來探的李氏,二人便一塊兒上路。

    遞了牌子,入了宮門,在內侍的帶領下兜兜轉轉來到御花園,便聽裏面歌聲繞樑,弦音嘈切,又有女子的嬌聲燕語與男子的高談闊論交織,着實熱鬧非凡。

    李氏皺了皺眉,嘆道,「我一個泥腿子出身的村婦,若非沾了小叔的光,怕是一輩子都沒資格參加什麼宮宴。說老實話,我與裏面那群人本就不是一路,入宮不覺榮耀,反而糟心,吃個東西要注意儀態,說句話得斟酌用詞,踏錯一步便成了跳樑小丑,無論走哪兒都被議論嘲笑。這次若想平安出宮,我恐怕得用短壽五年來換。」

    關素衣粲然一笑,「嫂子無需擔心,咱們賞咱們的花,時辰到了去正殿飲宴,席間一言不發便罷,誰還能上趕着找咱們麻煩不成?我亦一介寒士,難以融入這等物慾橫流的名利場,然而人活於世,總有許多迫不得已,既已身處貴圈,就得守貴圈的規矩,他們不是最擅長以身份貴賤,權勢高低論資排輩嗎?嫂子就拿出鎮西侯大房夫人的款兒,索性這滿場內眷,在權勢上能壓過你的也就皇室宗親罷了。」

    李氏眉眼舒展,哈哈笑了,「妹妹說的是,真要論起身份高低,能比得過咱們的確實沒幾個,我很不必怵誰。」話落略一思忖,搖頭道,「不過能不與這幫人打交道自是最好,他們不覺難受,我心裏反而膈應得慌。妹妹,咱們尋一個僻靜角落賞花,等宮宴開始了再回去吧?屆時只管埋頭苦吃,什麼應酬都省了。」

    關素衣喜靜,順勢答應下來。二人避開人群,往幽深曲折的小徑里走,遠遠看見一片碧綠的湖泊與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在燦爛春光的照耀下交相輝映,絢麗非常,不免俱是一呆。

    &氣!怎麼走到這兒來了?」李氏啐道。

    &是……甘泉宮?」關素衣目力非凡,哪怕隔着湖泊,又有春光晃眼,依舊看清了懸掛在門樑上的匾額。

    李氏低應道,「確是甘泉宮。因葉婕妤當年救治陛下損了根骨,為防她病情加重,陛下刻意挑選了採光絕佳、風景宜人、春暖夏涼的甘泉宮給她居住,把一眾嬪妃氣紅了眼。」

    說話間,一列拿着劍戟的侍衛從後牆繞出來,瞥見有宮娥意欲靠近,立刻高聲驅趕,態度凶煞。

    李氏見狀暢快道,「不過那都是曾經,眼下這甘泉宮早已變成了冷宮,沒有聖意旁人不得出入。你瞅瞅,聽說今日御花園召開宮宴,她竟盛裝打扮地出來了,怕是還想遠遠見陛下一面,博些同情呢。這婊·子,還跟當年一樣矯揉造作!」

    關素衣本就很好奇這位傳說中的葉婕妤長什麼樣,立刻順着李氏的指點看去,卻見一位身穿淡粉色紗裙的女子搖曳多姿地走出來,剛下了一級台階,還未靠近宮門,便有兩名侍衛交叉長矛攔住去路。

    她臉上不施粉黛,僅在眉心描了一朵惟妙惟肖的山茶,花蕊似乎用金粉點過,閃爍着璀璨的光芒,哪怕她臉白如紙,神情憔悴,被這額飾一襯竟越發顯得翩然若仙,不染塵俗起來。她泫然欲泣地看着侍衛,在宮門口來回走動,躊躇不前,微紅的眼角掛着星點淚光,當真是柔膚弱體,我見猶憐。

    關素衣默默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開了。難怪趙陸離上輩子那般看不上她,原來葉蓁竟是這樣,像一朵極孱弱的小花兒,風一吹便倒,叫人恨不能捧在手掌上,揉進心坎里呵護。反觀自己,秉性耿直,傲骨嶙峋,哪裏有一絲一毫可憐可愛之處?

    然而身為女子,當真只有示弱才能博得夫君寵愛嗎?太過剛強的人,便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折辱與傾軋才能體現其價值嗎?這世道,給女子的莫非只這兩條出路?要麼搖尾乞憐,仰人鼻息;要麼剛者易折,慘澹收場?

    她不服,重來一世,她無論如何也不服!

    似乎看了許久,實則不過短短片刻,她啞聲道,「原來這就是葉婕妤,當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姐姐,咱們走吧。」

    &走走,老娘一看見葉蓁那張臉就煩!」李氏與葉蓁素有齟齬,連忙把人帶去別處。她們剛轉身,就聽隔湖傳來一陣厲斥,卻是葉蓁想踏出甘泉宮,被幾名侍衛凶神惡煞地攆回去,她那大宮女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形容十分悽慘。曾經高高在上的葉婕妤,現在也不過是一名囚犯而已,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日,亦或此生都已無望。

    沿着鮮花盛開的小徑走了一會兒,李氏藉口如廁匆忙離開,關素衣見過上輩子的宿敵,本就有些心不在焉,於是隨便找了一處僻靜角落坐下歇息。

    春風浸透濃香,又帶着艷陽的融融暖意,兜頭罩臉地籠過來,令人倍覺舒適。關素衣眯起星眸,斜倚石桌,很快便昏昏欲睡。


    &人,你是迷路了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靜。

    關素衣睜開波光瀲灩的雙眸,卻見來人是忽納爾,不由淺淺笑開了,「看扶藜、行處亂花飛。既有幸暢遊這人間仙境,怎能不為濃情美景所醉?」

    忽納爾被她燦若春華的笑容與湛然如星的眼眸所攝,忽覺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只張了張嘴,低而又低,怯之又怯地喚了一聲「夫人」。這是他的夫人,而非趙陸離的夫人,他這般認定到。

    金子站在夫人身後,用驚詫的目光飛快掃了陛下一眼,隨即深深埋頭不敢再看。原來陛下在夫人面前竟是這等作態,面紅耳赤,嘴笨口拙,簡直難以想像他當年叱咤疆場,橫掃千軍的雄姿。

    不,還是很雄的,卻是狗熊的熊。

    關素衣見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且還手足無措,訥訥難言,不由莞爾道,「瞧我,說話就說話,咬什麼文嚼什麼字,不過是走累了,又懶怠應酬,於是找個無人的地界歇歇腳,躲躲清閒罷了。你怎麼不陪着你家侯爺?」

    聖元帝鼓起勇氣走過去,低聲道,「侯爺見着李夫人,有話與她私下說,便將我打發了。」

    恐怕又是那些改嫁的話。關素衣略一思忖,招手道,「既然你無事便過來坐坐吧,等他們談完了咱們再一塊兒去找。」

    &遵夫人之命。」聖元帝畢恭畢敬地拱手,而後拘謹落座,卻又不敢坐實,只在凳子上倚着,雙腿打開支撐,像在蹲馬步一般,旁人看着都替他累得慌。愛重則憂怖俱生,對待夫人,他不敢有絲毫懈怠輕慢。

    金子一下又一下地瞟過去,曾經那道驍勇善戰,霸氣側漏的身影,終被眼前這熊頭熊腦的人打破,心尖汩汩淌血。

    關素衣從未見過忽納爾在沙場上是什麼模樣,還當憨厚敦實乃他本性,不由輕笑起來,「你好好坐着吧,咱們不論身份,平等相交,只管隨意便是。」

    &遵夫人之命。」聖元帝再次拱手,而後挪了挪,一雙大長腿放鬆下來,沒再鼓出壯碩肌肉,崩着褲子布料。

    關素衣上下掃他一眼,喟嘆道,「九黎族人普遍長得高大健壯,八尺大漢比比皆是,連長公主那樣的女子也有七尺。然目下觀之,卻發覺你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你這個頭怕是有九尺吧?」

    &夫人,不多不少正好九尺。」聖元帝伸了伸大長腿,好叫夫人看看自己強健的體魄。

    金子默默捂臉,不忍直視。

    關素衣卻很喜歡他的粗獷豪邁,笑着追問,「你是吃什麼長大的?我家有一幼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回去便照着你的法子替他置備吃食,來日也讓他長成你這樣英武不凡的模樣。」

    聖元帝耳根燒紅,訥訥不言,既為夫人的誇讚感到高興,又為她的疑問感到為難。他想對夫人掏心挖肺,卻不敢承受其後果,唯恐等來的並非傾心相交,而是恐懼厭憎。

    躊躇片刻,他啞聲道,「我從小便沒有母親,又遭父親與族人厭棄,扔進荒山野嶺里自生自滅,從未吃過正常人的食物,俱是茹毛飲血,生啖獸肉。為何能長得如此高壯,甚至安然存活下來,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許是人憎鬼厭,連地府都懶怠索魂吧?」

    關素衣睜大雙眼,半晌無言,直過了好幾息才啞聲道,「你一個無辜孩童,他們何至於那般殘忍?」

    &辜孩童?」聖元帝搖頭苦笑,「並非每個新生兒都屬無辜,也有帶着罪孽出生的修羅惡鬼。」

    &關素衣憤慨打斷,「每個孩子都是……」都是什麼?無辜的?後半句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因為她想起了上輩子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他就是一個不被期待的生命,亦是須抹除的罪孽,他的到來,不也似忽納爾這般嗎?

    聖元帝屏住呼吸等待,卻許久沒能等到夫人的反駁,燦若星辰的眼眸終是熄滅下去。連夫人都相信惡鬼轉世之說,他還能希冀什麼?所謂的救贖與超度,都是僧人為招攬信眾而編出來的謊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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