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生睜開眼,在紅燭曳曳的喜房中看到了薛寧,她鳳冠霞帔,眉目艷麗。
她在紅燭下望着宋素,她的真心郎,看着看着竟掉下眼淚來,她說:「宋素,從今以後我就沒有家了,我只有你,只有你了。我爹不要我了……」
宋素是第一次見她掉眼淚,那樣神采飛揚的薛寧竟是會哭的,他心肺具軟,伸手抱住她,「寧兒寧兒,我就是你的家,宋府就是你的家。他不要你,我要你。」
他不要你,我要你……
那情緒壓的九生快要昏厥過去,是難過的,薛寧在難過。
她在宋府第一次開始學習女紅,第一次學習做一個盡職的宋夫人,她嫁給宋素那一年是真的開心。
總是笑吟吟的在院子裏收拾宋老爺子的花花草草。
然後,她見到了明珠。
那時候的明珠那樣嬌媚,那樣好看,她靠在宋素懷裏看着宋素為她畫的美人圖,笑的宛若明珠。
她年輕氣盛,回房從箱中取出她的佩劍又迴轉而來,把劍直指宋素,她對宋素說:「我薛寧絕不與人分享夫君,要就要全部,你的真心若是還要分給別人就不必再給我了,我不稀罕。」
這是她大婚後,第一次與宋素爭吵,她收斂的脾性一瞬畢現,她鬧的天翻地覆,鬧到宋老爺子跟前。
那一場大鬧以宋老爺子做主將明珠打發出宋府告終。
只是至此之後宋素對她的心也淡了,也是怕了她,相敬如賓,宋素當真待她如賓客。
再沒有的尊敬,也愈發的冷淡。
她那時想慢慢來,宋素只是在氣頭上,便盡心盡力的打理宋府,孝敬宋老爺子。
這日子她過了快五年,直到她好不容易懷孕,宋素才熱切起來。
九生看到宋素坐在榻前給她修指甲,低垂眉眼,仔細又認真。
她就那麼望着宋素,半天半天喊他一聲,「宋素。」
「恩?」宋素抬頭看她。
她便笑了,早沒了少年時的飛揚跋扈,對宋素道:「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宋素笑着低頭繼續為她修指甲。
她歪了歪頭,難得的開心道:「我昨夜夢到一大片的花海里停着一隻小舟,有個小娃娃坐在小舟上,是個男孩兒。」
宋素便好笑的瞅她一眼,「我倒是覺得女孩挺好。」
她挑挑眉,歪着身子靠了靠宋素,「女孩是好,但老爺子總是希望是個孫子的,我嫁給你這麼多年,想給你生個兒子。」
宋素笑了笑不開口了。
九生聽到了大雨聲。
下雨了。
阮媽媽過來合上窗扉,九生只能看到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家坐在薛寧的眼前,堂下還跪着一個女人,抱着個小男孩。
是明珠和宋芳州?
宋素不在府中。
明珠哭個不停,柔柔的說着什麼。
雨聲太大,九生細聽才大約聽清,似乎在說宋素出門辦事半月不歸,芳州又病的厲害,她一個婦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找上門來,芳州好歹是宋素的兒子……
薛寧背對着九生,九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阮媽媽輕輕的扶了扶薛寧的肩膀,薛寧如夢初醒一般猛地一顫,問道:「六歲……六歲……從我成親宋素就跟你在一起?」
明珠怯怯道:「我與少爺從小情投意合,若不是薛姑娘我們……」
「住口!」老爺子忽然發怒,喝道:「一個下賤的奴婢也敢講出這樣的話!」
明珠閉了嘴,抱着宋芳州哭了起來。
宋老爺子先命人帶宋芳州去瞧病,又讓明珠和侍候的丫鬟婆子退下,在大堂中撩袍給薛寧跪了下來。
宋老爺子說了什么九生沒聽清,只看到薛寧消瘦的脊背顫抖如瑟瑟楓葉,半天半天彎下腰扶起宋老爺子,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九生聽清了。
她說:「孩子留下,明珠必須送出京城。」
宋老爺子老淚縱橫,只說將芳州託付給她。
她聲音發啞道:「他是宋府的孩子,是您的第一個孫子,我會待他視如己出……芳州?他叫芳州嗎?芳海之中一葉舟?」
九生想起她說過的夢,花海之中,一葉扁舟上的小男孩。
「這樣好的名字……」她喃喃自語,「是宋素想的吧?」
她在那天夜裏就開始身子不舒服,服過藥剛要休息。
明珠就衝到了院子裏,她跪在大雨的院子裏求薛寧讓她留下。
薛寧在房中發抖,直到宋素衝出來,護着明珠說,他和明珠是真心的。
她孤零零的坐在榻上忽然覺得心裏一空。
她問:「真心的?宋素你再說一遍。」
——我的真心要薛姑娘親自來拿,只薛姑娘一人看得到。
那話猶在耳,這真心卻不是她薛寧的了。
大雨里,宋素嚷嚷着要休了她。
她抓着阮媽媽的手,幾乎要將手指攥斷。
——寧兒寧兒,我就是你的家,宋府就是你的家。他不要你,我要你。
那些話,那些字字句句也是他宋素說的。
這六年來,她自問沒有半分對不起他宋素,該做的她都做到了。
她說好,一字字道:「宋素寫休書給我,就以無子好妒這兩條休了我,我薛凝嫁給你六年無所出,該休。今日我打死你的愛妾,該休。」
庭院裏鬧哄哄的亂了起來。
這一幕幕見過的,體會過的,九生再一次旁觀卻覺得冷的渾身發寒,薛寧的情緒在她的身子裏,難受極了。
快要死了。
她看到慌亂的人影晃動,薛寧被安置在榻上休息,動了胎氣,開了安胎藥暫且穩住了,宋老爺子也過來看她,她只看着窗外的雨,眼神里空蕩蕩的,是已經死了一般。
她又看到一個奶娘慌慌張張的往藥方去了。
有小丫鬟在藥方里忙着煎藥,那奶娘上前讓她去取東西來。
小丫鬟將扇子遞給奶娘便匆忙的離開了藥房。
藥香裊裊,她聽到咕嘟嘟的聲,那奶娘掀開了藥罐,往裏面添了什麼東西……
薛寧,薛寧,你的孩子是這樣沒了嗎?
二十三
那雨忽然停了。
九生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天色亮了又黑,院子裏亂鬨鬨的婆子丫鬟忙個不停。
宋老爺子在廂房外來來去去的走動,宋素垂頭站在一邊。
薛寧的孩子早上就沒了,已是七個多月的胎,那死胎端出來五官齊整,十根手指也已長全,是個小男孩。
宋老爺子只看了一眼就老淚縱橫,薛寧這樣大的月份小產,情緒激動的昏厥了過去,還在出血。
那宋老爺子命人查明小產的原因,當即命人將那下藥的婆子打死,偏明珠出來攔住,這婆子不是別人,是宋素的奶娘,明珠的母親。
明珠哭的淚人一般,罵她母親糊塗做出這樣的事情,又求老爺子饒了母親一命,她願意替母親受罰。
宋素看的於心不忍,出言替她求情,宋老爺子一巴掌扇的他發懵,指着他氣的講不出一句話來,幾欲昏倒。
天完全黑透時,薛寧才保住了命,幽幽轉醒了過來,聽到廂房外宋老爺子在罵宋素,明珠哭求,那婆子被打的鬼吼鬼叫。
聽的一清二楚。
她愣愣的躺在榻上,對阮媽媽說:「叫宋素進來。」
宋老爺子和宋素一同進了來,老爺子讓宋素跪在榻前,愧疚的一句話都講不出口,薛寧怎樣的身份嫁給了他不成器的兒子,薛寧入府這幾年對他,對宋府,對宋素,盡心盡力,沒有半分的不是之處。他幾次大病在榻,哪一次不是薛寧在榻前侍候。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年來薛寧每次過節,孤單單的守在府里,他都覺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虧欠她太多太多了。
薛寧只想和宋素說話,便讓老爺子離開了。
宋素跪在榻前看着薛寧那副樣子,也是愧疚難當的哭了。
薛寧聽的心煩,對他道:「宋素,若你還有一點良心就殺了那個賤人和她娘,殺了她們給我兒子償命。」
宋素哭聲一頓,愣愣的抬頭望她,眼睛裏的眼淚珠子似得掉,半天不應話。
薛寧心早就涼透,她扶着阮媽媽掙紮起身,道:「你下不去手我親自來,取我的劍來。」
阮媽媽哭着攔住她,「小姐你才剛剛好些,保住身子要緊啊。」
「取我的劍來!」薛寧眼睛兇狠的嚇人。
宋素跪着上前抱住她,又驚又愧,哭道:「是奶娘該死,但她好歹是我的乳母,你要打要罵怎樣出氣都好,但看在我的情面上,可憐可憐她好歹留她一條命……而且此事明珠並不知情,她連血都見不得的性子怎麼會做出這等殘忍的事,都是奶娘一時糊塗……寧兒寧兒,你別傷心,孩子我們還會有的……」
「宋素。」薛寧抓着他的衣襟讓他看着自己,「你有沒有見到我們的孩子?」抓着宋素的手指在發顫,她恨不能掐進宋素的皮肉里,「他那樣大了,眼睛鼻子嘴巴都長全了,我看他時他的小手指攥着拳頭,像是睡着了一樣……他昨天還在我的肚子裏動……」她木木的掉下眼淚來,從小產到現在,第一次掉下眼淚來,她說:「宋素,你說她無辜,要我可憐可憐她,你有沒有可憐過我?」
薛寧渾身都在發顫,她哭不出聲,只是問宋素,「我可有半分的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宋家?宋素我也是爹娘養大的,我也是會難過的,我為了你和我爹斷絕關係我不後悔,因為我愛你……但宋素你的真心呢?你的良心呢!」
「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寧兒……你打我吧一劍殺了我吧!是我辜負了你……」宋素抱住她發顫的身子,哭的情真意切,「但明珠真的不知情……」
「她不知情?」阮媽媽再聽不下去,擦了眼淚道:「敢問老爺,那明珠早不來晚不來,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找回了宋府?還選在了您不在府中這一天?」
「因着芳州病了……」
「有病不去找大夫,這樣冷的天倒是抱着孩子來宋府鬧?」阮媽媽再不留情,直接道:「是老爺沒給她留看大夫的銀子嗎?還是她早就算計好了趁着您不在家,故意來刺激夫人?夫人這幾個月身子一直不好,這事府中誰不知道?那奶娘是明珠的親娘,這種事怕是沒少跟明珠說吧,她可真是挑的好時候,您在府中她知道見不得夫人就會被您攔住,這次可真是如了她的願!」
宋素要辯駁,卻是找不出話來辯駁。
阮媽媽講的傷心,又掉下淚來,「她不知情?若不是她氣的夫人見了紅,怎會落得如此?老爺您這樣的袒護她,既然如此情深當初又何必招惹我們小姐……」
宋素辯駁不出,抬頭望着薛寧,往日的種種浮上心頭,握着她冰冰涼的手指道:「寧兒我當初確實是真心愛你,也確實和她斷了關係好幾年,我若有半句假話,必不得好死!」
薛寧望着他,他還是像從前那麼好看,哭的眼眶發紅,情真意切。
他說:「寧兒,我打發她走,送的遠遠的,從此以後我一心一意待你,好好的補償你,我們還會有許多孩子。」
「不會了。」薛寧望着他,慢慢抽回手指,「我想和你生的孩子已經死了,宋素你休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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