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的時候,少年們都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汗水已經將整個衣衫都打透了,可是嘴唇卻是乾裂的,每個人都仰頭粗重地喘着氣,在烈日的烘烤下暈暈乎乎,仿佛馬上就要昏倒了一樣。
這是軍機院旁邊的一個小山丘,整個山丘都十分低矮,僅有幾顆矮小的小樹長在山頂。
緋心從地上站起來,平復下呼吸,走到了山丘上一塊岩石上,向遠方眺望。清風將他被汗水打濕的額發吹起來,在眼前飄搖着。
曲寧走到了他的身邊,「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緋心輕輕地說。
在他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青草遙遙,從眼前一直延伸到了天邊的山脈。隱隱約約地還有幾個村落在起伏的山丘上若隱若現,房子都變成了一個個黑點,炊煙從那些黑點上裊裊地升起。
「天下這麼安寧祥和,為什麼還要點燃星火將他焚燒殆盡呢?」緋心突然冒出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在我們那裏,慣常每年栽種糧食的時候,都要先在深秋的時候進行燒荒。每次都大火焚天,所有草木和蟲子鳥兒全都在火海中變成了焦土。雖然殘忍,可是過了幾年之後再來這塊土地上種植莊稼,就會長得特別的好。」曲寧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是我卻總是覺得那些蟲子和小鳥好可憐,好幾次都把那些點火的人手裏面的火把搶過來,在腳底下踩滅了。那時候小,總覺得這樣就能阻止這些人,救下來那些在樹叢中跳躍飛行的蟲子和小鳥。可是最後卻總是在我走了之後看見漫天的黑煙沖天而起,每次都特別沒用地哭了。」
「我是不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曲寧看着緋心的眼睛說。
「不是……我也曾經為了那些在別人眼中無關緊要的東西痛哭。我姐姐說,這是一個讓人心碎的世界,每個人都為了生存而殺戮。」緋心仰頭看天,天空中淡淡的雲朵一層一層地排列,如同水中的波紋。
「殺戮嗎?確實是這樣。可是你卻沒有辦法,最後只能放棄自己那些不着譜的想法,變得麻木起來。那些,終究只是些小孩子的東西而已。」曲寧挺直了腰板,目視前方,神情變得堅毅起來。
「確實是小孩子的東西啊……」緋心長嘆一聲。眼前的景色一下子變了,曲寧消失了,四周變成了一片漆黑,天空只剩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透出來青色的光。慘叫聲響了起來,地面上一陣震動,血浪從遠處湧來,洶湧,勢不可擋,轉眼間已經將整個大地都鋪滿了。緋心站在血浪之中的一塊礁石上,眼前濃腥的血水不斷地翻滾,湧上來又退了下去,耳朵中,慘叫聲更加的悽厲尖銳,好像要把人的耳朵劃破一樣。
緋心怔怔地看着眼前地獄一樣的景色,隨手在下巴上抹了一下,滿是淚水。
「太苦了……」他仿佛是夢囈一樣說。
「什麼?」曲寧不解地問。
那血腥滔天的景象退去了,如同出現的時候一樣突然。緋心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覺,可是他依然感到心臟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樣,在隱隱地作痛。
「沒什麼,我們該下山了……」
隨着胡沖的一聲令下,坐在地上的少年們又都相互攙扶着站起來,慢慢地朝山丘下走去。
這天傍晚,少年們走到軍機院的時候,恰好趕上了軍社開飯的時間,可是他們再也無力吵鬧爭搶,只是專心地對付自己面前的幾塊玉米饃饃和一碗菜湯。
緋心將碗中湯一口喝下之後,向旁邊一看,竟然發現汲圓手中拿着一個玉米饃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緋心搖了搖頭,與旁邊的曲寧對視一眼,兩人架起汲圓的胳膊,把他攙扶到營房的床上,又把那塊吃剩下的玉米饃饃放在他枕頭旁邊。
儘管緋心和曲寧兩個人的身體比那些學員們都要好很多,可是一天的勞累也讓兩個人有些吃不消。相顧無言,也都各自找到自己的床位躺了下去。
一會功夫,即使外面天還亮着,營房中已經鼾聲大作,少年們全都睡熟了。
睡夢中,緋心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中,地上灑滿了落葉,空氣清新濕潤,陽光從樹枝和葉片的縫隙投下來,在樹林中划過一道道黃色白色的光線。叫不上名字的鳥在頭上的枝頭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着。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落在地上的樹枝在腳底下被踩斷,發出咔吧咔吧清脆的響聲。旁邊一頭正在低頭吃草的鹿被他驚到了,用驚恐的眼神看着緋心,隨即甩了甩小尾巴跑遠了。
緋心微笑起來,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仿佛一切憂傷不安和悲痛都離他遠去了,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這片樹林,其他再無旁物。
他走到了森林中的一塊空地,伸出手到那林間的光線中。白色的光線頓時照在緋心的手心中,斑駁的光點散亂排布。
緋心感到手心中漸漸熱了起來,同時他的心中也滾燙起來,越來越熱。
一縷火光從緋心的胸膛中飛出,落在了手心中,細小,隨風搖曳,散發着暖暖的紅色。那團火光就在緋心的手心燃燒,可是緋心卻感覺到手心中只是冰涼的感覺,並不燙手。
那團火焰的紅色和周圍的顏色完全不相同,漸漸地從緋心的手中擴散出去,就像是在他手臂上的一個球一樣。
緋心怔怔地看着這神奇的一幕,忘記了呼吸。
緩緩地,卻絲毫不停地,那火光漸漸地把緋心包裹了進去。直到這時,緋心才發現,外面的世界昏暗無比,簡直如同是黑夜一樣。如果不是被手心的火光照亮,他根本就沒有發現。
一陣寒冷的風吹來,緋心手心的火光搖曳了一下,最終還是頑強地堅持了下來。
隨着冷風越刮越大,周圍的樹木都被寒風吹動起來,葉片上甚至都凝結出了點點寒霜。
那點火光不斷地搖曳掙扎,仿佛是在與周圍的環境相抗衡。寒風漸漸猛烈起來,可是火焰也越燒越旺。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火焰漸漸地把緋心整個人都包圍了起來,緋心仿佛變成了一個燃燒着的火人,全身都變成了火焰的紅色,唯有心臟的位置是深沉的青色。
他覺得胸中憋悶難忍,不自覺地仰天大吼了一聲。
火焰從他的身上轟然炸響,分落在了周圍的落葉上,樹枝上和野草上。那些火焰都開始燃燒起來,火勢蔓延,一眨眼間整個樹林都被點燃了。
還在燃燒着的緋心站在烈火焚天的樹林中,仿佛與那些火焰化成了一個整體,再也分不開了。
樹林中的小鳥拼命地想要從這熾熱的火海中逃跑,可是全都悲鳴着從空中墜落,還沒到地上已經變成了一堆焦黑的木炭。草叢中本來就有無數的生靈,在烈火的烘烤下也都從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不過也只是垂死之前的掙扎,紛紛在火焰中化為了飛灰。
樹木全都燃燒了起來,樹幹噼叭作響。
緋心看着這一切,隱隱的悲傷在胸中遊蕩。
突然從林中竄出來一頭小鹿,正是緋心剛才看到的那隻。小鹿的尾巴已經着火了,正嘶聲悲鳴着,從火海中一躍而出。緋心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想要將那頭小鹿攔下來,可是卻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上也正在燃燒着。
嘭地一聲,小鹿在緋心的身上撞成了四散的飛灰和火星,一聲驚異的叫聲響在緋心的腦中,「公子?」
「啊!!!」緋心從夢中驚醒,驚慌地四顧,卻發現眼前是熟悉的營房,只有月光從窗外射進來。
「做噩夢啦你?」曲寧的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
「沒什麼……」緋心含糊地回答。
緋心擦去額頭上的冷汗,轉過身一摸,半個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了。
他將枕頭挪了挪,躺在還幹着的那半,卻怎麼都睡不着了。
「那個夢境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問題困擾了緋心整晚。
他睜着眼睛看向營房的房頂,思緒紛飛。
不知道想了多久,緋心突然像說夢話一樣輕輕地喊出了一個名字,「姚瑞寧……」
他從床上翻身而起,仔細辯聽營房之中的聲音。從曲寧的方向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顯然剛剛被緋心的一聲喊叫吵醒的曲寧又睡着了。
緋心輕輕地下床,推開營房的門走了出去。
門外月光如同水,營房在月光之中朦朦朧朧地,在背面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緋心走出營房,一閃身轉到了陰影裏面,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雙眸子在掃來掃去。
仿佛又回到了在寂寧塔中的那夜,那個名叫羨塵的孩子拉着前面魁梧男人的衣帶摸索着在黑暗中走去,大氣都不敢出。
如今,老爹已經不在了,只有緋心一個人在軍機院的陰影裏面穿梭。
幾天下來,緋心已經把整個軍機院建築的大概位置都弄清楚了,軍社,教頭營房,火頭營,兵器坊,火頭營和將軍府。唯獨東南方的一個院子裏面從來都沒有去過,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去過。
緋心在軍機院中沿着營房和樹木的陰影移動,從一片陰影中縱躍到另一片陰影,不多時就已經來到了整個軍機院東南的一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的格局就像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後花園一樣,泛着一股文雅之氣。左邊院門上雕刻着一隻扭頭擺尾的麒麟,右面則是一隻展翅欲飛的仙鶴。往院子裏面看去,朦朧的月光下能見到一座樓閣式樣的方塔修建在整個院子的正中央。
緋心伏在一顆樹的陰影下面,一瞬不瞬地看着院子裏面。大約過了將近半個時辰之後,他才起身,跑了兩步,輕盈地翻上院牆,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院子裏面。
背靠着牆,緋心不敢稍動,又過了一刻鐘,他才緩緩地從牆邊走出,徑直朝那座塔走去。
這座院子仿佛就是為了盛裝這塔而修建的,在塔的四周栽種着很多低矮的樹木,有些樹木上面還開着各種形狀的小花,在夜色中散發出一股清淡的香味。
走了兩步,緋心來到了塔的前面,抬頭望去,「皇武閣」三個字正正掛在塔樓的前面。
「皇武閣?為何那個兵卒都沒有介紹這個地方,而且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緋心側過頭仔細地傾聽周圍的聲音,確定沒有人之後,躡手躡腳地走上塔樓前面的階梯。
手指碰到塔樓的門的時候,緋心突然定住了。
心中升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明明是在無人的夜色之中,可是他卻感覺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着。這種感覺讓他的全身寒毛都立了起來。
緩緩地收回了手,緋心慢慢地退了回去,順着來時的路退了回去,從原來翻牆進來的地方再次翻牆跳出了這個詭異的院子。
黑暗中,一雙眸子緩緩睜開。
那個人整個身子都融化在了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雙眼睛。
「有趣的小傢伙,感覺竟然能這樣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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