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櫻聲音低啞迷糊,惺忪的眼神暴露了她打瞌睡,黃氏好笑又無奈的搖搖頭,擱下手裏的籃子,緩緩道,「小太醫為人熱誠,這種事情吩咐身邊的小廝就好何須親自跑一趟?讓他進來吧。」
吳媽媽稱是退下,黃氏想起什麼,又道,「罷了,寺里規矩嚴格,他過來多有不便,我隨你一塊去看看。」
寧櫻順勢起身要跟去,被黃氏止住了,「外邊天冷,你坐着就是,娘很快回來。」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和吳媽媽一道出了門,她有話問薛墨,寧櫻在會壞事。
雨停了,偶有雨滴從八角飛檐的亭檐匯成雨滴落下,聲音輕細,黃氏的肩頭淋了兩滴雨,湖綠色的衣衫顏色明顯有兩點深色,站在亭外,她端詳着亭子裏的薛墨,目光一片晦色,寧老夫人何等何能請得動薛家人,薛墨為她診脈該只是湊巧遇見罷了,想清楚了,她走上台階,「叫小太醫久等了。」
靠在欄杆處遠眺的薛墨回眸,恭敬的俯首作揖,「三夫人客氣了,若不是下人粗心大意,也不會生出現在的事情來,您和六小姐不責怪我即是萬幸了。」於一個大夫來說,治病救人無非就是對症下藥,為了譚慎衍的大紅袍,他找了對大夫來說致命的藉口。
寒暄兩句,黃氏開門見山道,「小太醫對我和櫻娘的病情如此看重,不知其中是否有什麼原因?」她吩咐吳媽媽給熊伯遞了消息查探薛府和寧府的關係,可看着薛墨,周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不像會跟寧府打交道的人,故而她才有此一問。
薛墨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六小姐甚是憂心您的身子,不瞞三夫人,去寧府前我便見過六小姐了,她請我給您瞧瞧,為人子女,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我也是不忍辜負六小姐的一片孝心。」
黃氏心中一熱,記起當日寧櫻口中嚷着請薛太醫給她診脈的事,嘆了口氣道,「她自幼跟着我吃了苦,約莫是路上那場病嚇着她了,多謝小太醫不嫌櫻娘來事。」
薛墨側身,提起石桌上的水壺,給黃氏斟了杯茶,「是嗎,三夫人說的可是在回京路上?蜀州離得遠,天冷寒氣重,怕是不習慣北邊的氣候了,三夫人生的那場病可有其他症狀?」薛墨語氣淡然,在對面凳子上坐下,欣賞着隨風聲飄零的花瓣。
黃氏不由得想起薛墨幼時喪母,該是看寧櫻擔心自己他想起他母親了才會伸以援手,幫她診脈,黃氏不由得心中一軟,溫聲道,「不是什麼大事,馬車漏風,霉味重,身子受不住着涼了,換了輛馬車病情就好了。」
&夫人沒請大夫?」從蜀州北上會經過驛站,吩咐驛站的人情大夫即可,聽黃氏話里的意思好似不是這麼回事。
黃氏臉上有一瞬的尷尬,端起茶杯輕輕抿了口茶,緩緩道,「找大夫開了藥,吃過不見好,風大,吃了藥受涼,反反覆覆哪好得徹底?」驛站皆是群狗眼看人低的,她們穿着寒磣,又不給賞銀,那些人陽奉陰違是,哪會盡心盡力的給她們請大夫,何況,黃氏手頭拮据,也不敢跟官家夫人似的拿藥養着。
薛墨皺了皺眉,轉着手裏的杯盞,淡淡岔開了話,如此聊了會兒,黃氏覺得薛墨不愧是薛家人,彬彬有禮,為人和善,渾身上下透着股懸壺濟世的善良,逢有人在門口找薛墨,黃氏怕耽擱她,起身回了,薛墨坐着沒動,望着雲霧纏繞的青山,目光一沉,黃氏的症狀的確乃中毒之症,若不是譚慎衍提醒,他也當做一般病症了,倏爾想起寧櫻同他說家裏親人病重的那番話,不像是無的放矢,然而他找人查探過黃家和寧府,並未有寧櫻說的「病重的親人」,以黃氏在路上生病的症狀來看,若不是找什麼法子壓抑了毒,長此以往,不出三月毒發,便會像寧櫻說的那般,大把大把掉頭髮,身子日漸虛弱。
跨出院門,薛墨挑了挑眉,福昌上前,躬身道,「我家主子來信了,三夫人和六小姐的病情如何?」
&毒不深,還有救......」說到這,薛墨意味深長的看了福昌一眼,福昌被他看得打了個激靈,低頭上上下下檢查自己的裝扮,期期艾艾道,「薛爺,怎麼了?」
&家主子目光獨具,有意思有意思。」為娘的不知自己中了毒,當女兒的知道吧可無能為力,結合寧櫻說的,她是了解這種毒的,卻不與黃氏說實話,母女兩感情好不是假的,如此重要的事情欺瞞不講,中間估計有不少事,女人心海底針,寧櫻不簡單。
福昌聽得雲裏霧裏,朝院內看了兩眼,狐疑道,「那六小姐生得乖巧可人不假,我家主子,不至於喜歡她吧。」譚慎衍今年十七歲了,而寧櫻不過十三歲,即使兩人將來有什麼也是待寧櫻及併後,寧櫻這會的年紀,說白了還是個小姑娘,和自己主子?福昌怎麼想怎麼覺得膈應。
薛墨高深莫測的搖搖手,「你家主子什麼德行你還不清楚?刑部大牢裏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太爺他都下得去手,何況是個姿色不差的小姑娘,就是不知,你家主子如何認識這類人的,便是我,都來興趣了。」
七老八十的老太爺?福昌欲哭無淚,但凡進了刑部打牢就沒有被冤枉的,天理恢恢疏而不漏,譚慎衍為刑部侍郎,做什麼都是為了職務又不是私人恩怨,可寧府六小姐......
&家主子信里說什麼了?福昌,我們打個賭吧,我堵你家主子心裏有人了,說不準,明年你就有少夫人了,過兩年就有小主子了,我也當乾爹了,不知為何,竟然有點期待了......」
陰柔怪調叫福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譚慎衍成親?至今福昌沒有想過,打了個寒顫,湊上前,小聲傳達了譚慎衍的意思,越聽,薛墨越發沉了臉,伸出修長的手,神色肅穆道,「昨日聽人說邊關傳來捷報,你家主子又打了勝仗,可他吩咐下來的事兒,怎都像在處理身後事似的?」
福昌從懷裏掏出張藍色封皮的信封,抿唇不言,近日來看,譚慎衍確實有些古怪,若非他認識譚慎衍的字跡,只怕都以為是別人冒充的了。
薛墨一目十行,看完後便把信還給了福昌,正色道,「這件事情得從長計議,你先回京,暫時別輕舉妄動,慎衍這招太過冒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才清楚,我家主子最近的心思愈發難猜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被其他人抓到把柄......」福昌憂心忡忡的收好信紙,面露愁思。
薛墨緊緊皺着眉頭,道,「京里有我,你去趟邊關,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你家主子不會平白無故起了心思,我擔心他遇着麻煩了。」信上說的事情關係重大,牽扯出來的人多,若不能保證全身而退,譚慎衍就是給自己挖坑。
福昌正有此意,聽了這話滿心歡喜的應下,「薛爺這句話在,奴才去了邊關也有底氣,只是,寧府的事情還請薛爺多多上心......」
說起這個,薛墨低沉一笑,擺手道,「去吧去吧,六小姐可不是善茬,別看人家嬌滴滴的就是被蒙蔽受欺負了,人家心裏門清呢。」
若不是和黃氏說了會兒話,薛墨都不敢相信寧櫻心思如此深沉,寧府有自己的大夫卻千方百計的請自己為黃氏看病,他肯定,寧櫻心裏清楚誰在背後給黃氏下毒,蟄伏不言,是為韜光養晦吧,十二歲就有如此心計的實屬少見,薛墨來了興致,忍不住想和寧櫻會面,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福昌連連點頭,忽略上次薛墨提醒他好好護着黃氏和寧櫻別叫寧府的人給折騰沒了的事兒,「您說的是,無事的話,奴才先行告退了。」
薛墨點了點頭,和圓成打了聲招呼也準備回了,為了給黃氏和寧櫻配置中毒的解藥,他費了些功夫,算下來,得來的那點大紅袍剛好抵藥材,譚慎衍那人,真不做虧本的買賣。
寧櫻向黃氏打聽她與薛墨在亭子裏聊了什麼,黃氏促狹的點下她額頭,「怎什麼都想打聽,回屋,娘教你識字,這次回府,好好跟着夫子學,大戶人家的小姐就該有大戶人家小姐的樣子,娘不期待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解就成,可念書識字這塊不能荒廢了。」
有寧靜芸作比較,黃氏愈發覺得她對寧櫻也是虧欠的,目不識丁,傳出去不是叫人貽笑大方嗎?
寧櫻沒有反駁,揉了揉挺翹的鼻尖,>
翌日,黃氏她們到寺里上香,下雨的關係,上香的人不多,沒有碰着清寧侯府的人,寧靜芸難得沉默,隻字不提再給老夫人請安之事,添了香油錢,三人準備回了,擔心寧靜芸不滿,黃氏解釋道,「過幾日府里辦喜事,正是忙的時候,你教教櫻娘規矩,叫她別丟臉,犯了忌諱。」
換做旁人,只怕會以為黃氏嘴裏滿是輕視,而寧櫻卻能體諒,黃氏並非杞人憂天,上輩子,她莽莽撞撞,的確做了許多丟臉的事情,給黃氏抹黑,但一次次的,黃氏未曾指責抱怨過她半句,黃氏最愛掛在嘴邊的是自責,自責她沒有將自己教好,在外邊受了人嘲笑,被人指指點點,寧櫻想,那時候的黃氏如果不是病着,如果不是心憂寧靜芸的親事,也會如現在這般耐心的教她,並非讓她成為別人眼中優秀的人,而是在外人跟前,不會感覺到自卑,能自信些,活得快樂些。
&我會好好學的。」
黃氏欣慰的撫摸着她的髮髻,「櫻娘從來就是聽話懂事的。」
寧靜芸抬手轉着手腕的鐲子,繼續沉默,下山時,遇着清寧侯府的下人匆匆忙忙往山上走,基於禮貌,黃氏差吳媽媽打聽,才知清寧侯府老夫人病了,下人去山下請大夫回來,寧櫻心下疑惑,薛墨在山上,清寧侯老夫人不知情,同為男子的程雲潤該和薛墨打過照面才是,為何捨近求遠去山下請大夫?
不過,她疑惑歸疑惑,並未詢問老夫人病重為何不請薛墨看病之事,餘光打量着寧靜芸,隔着輕紗帷帽,見寧靜芸輕蹙着峨眉,眉梢略有擔憂,小聲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連九百九十九級台階都上去了,身子該無大礙,娘,我們快些時候下山吧,瞧這天陰沉沉的,估計還要下雨呢。」
&吧。」
中途,果真又下起雨來,寧靜芸不安,神色懨懨,還擔心清寧侯府老夫人生病之事,她身為晚輩,又是那樣子的關係,理應噓寒問暖,結果跟着走了,這點和她為人處世不符,左右不得勁。寧櫻則歡喜得多,手拂過路旁的樹枝,一枝椏的雨水灑落在手上衣袖上,濕噠噠的,她玩得不亦說乎,黃氏勸了兩句沒用,只得由着她去了,提醒她小心些,別叫雨水打濕了頭髮。
回到府里已經是傍晚了,去榮溪園給老夫人請安,看老夫人精神矍鑠,神采奕奕,身子好多了,寧櫻知曉是何原因,大房庶女出嫁,老夫人的身子如果再不好,就是犯忌諱了,老夫人想拿捏黃氏不假,而府里的事情她還是分得清輕重的。
&六好好歇歇,明日讓夫子去桃園,你別怕,遇着不懂的多問問夫子,你這年紀正是好學的時候,過不了多久就能和你七妹妹八妹妹去家學了。」老夫人和藹的拉着寧靜芸,眉目慈祥的看着寧櫻,仿佛告訴外人,她沒有厚此薄彼似的。
寧櫻落落大方的應下,退到黃氏身後,只聽老夫人又道,「老三在家,待會,我讓他回梧桐院,一夜夫妻百日恩,靜芸和小六都大了,有什麼也該看開了。」
黃氏淡淡應了聲,寧櫻聽得出來,黃氏對寧伯瑾是絲毫不在意了,才會表現得雲淡風輕,扶着黃氏走出榮溪園,寧櫻忍不住看向黃氏回京後清瘦了些的臉上,秋水說黃氏年輕時也是好看的,成親後,瑣碎的事情多了,寧伯瑾又是個風流之人,黃氏眼裏容不得沙子,一來二去,兩人沒少吵架,漸漸,傳出許多對黃氏不利的名聲,心有煩心事,面容也掩不住,黃氏懷她那會和寧伯瑾關係已十分不好了,相由心生,姣好的面龐在生了她後變得蠟黃暗淡,身子發福,黃氏的容貌變了許多。
&水說我和姐姐生得好看是因為爹娘好看的原因,想來不假。」半晌,寧櫻得出這個結論。
黃氏哭笑不得,輕拍着她手臂,沉思道,「好看有什麼用?有本事才能如願得到自己想要的,再絕色傾城的容貌也有衰老的一天,多讀書學本事,將來遇着事情自己能撐起門戶。」
寧櫻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黃氏又道,「娘在,會把一切安排好的,你別怕。」
寧櫻神色哀戚,低頭不說話,黃氏當她不懂,「回去吧,早點休息,明日事情多。」
半夜,夢境中又出現個光頭的女子,她站在鏡子前,撫摸着自己光禿禿的頭頂,神色悲痛,身後,站着個身形壯碩的男子,男子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只聽男子道,「不管你成什麼樣子,我心裏,你都是十五歲的樣子,朝氣蓬勃,不粉而飾的清秀臉。」
聲音清冽如水,似曾相識,相識到聽着聲她心口便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說不出的委屈,說不出難受。
&姐,醒醒,您又做噩夢了,別怕,奶娘在。」一雙粗糙的手緩緩滑過她臉頰,寧櫻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眼,抬起手背,才知自己淚流滿臉,望着熟悉的帳頂,才反應過來,她又做噩夢了,不過,這次的夢裏,有了別人。
手滑進枕頭下,掏出一小面鏡子,鏡子裏,巴掌大的臉上淚痕清晰可見,水潤的眸子淚光閃閃,烏黑柔順的秀髮隨意灑落於白色芍藥花枕頭上,黑白分明,她笑着捏了捏自己額頭,眉毛,鼻子,嘴巴,最後,拽着一小把頭髮在手裏反反覆覆看,喃喃道,「在,都還在呢。」
奶娘心疼不已,替她擦乾臉上的淚,柔聲道,「小姐別怕,奶娘陪着。」話完,轉身朝外邊喊道,「有什麼衝着我來,我家小姐心地善良,你們找錯人了。」
寧櫻忍不住笑了出來,「奶娘,我沒事,做惡夢罷了。」聞媽媽以為她被髒東西呢纏住了,她的話明顯是夜裏哄小嬰兒睡覺說的,她十二歲了,即使有妖魔鬼怪也不會找她了。
舉着鏡子,看了小半會兒才不舍的放下,側臉枕着手,小聲道,「奶娘,你也睡吧,我沒事了。」她只是太過害怕,害怕睜開眼,又回到她生病的那會罷了。
聞媽媽滅了床頭的燈,留了一小盞床尾的燭火,放下帘子,「小姐睡着,奶娘在呢。」寧櫻夜裏離不得人,聞媽媽和吳媽媽輪流在屋裏打地鋪睡,守着寧櫻,以防她身邊沒人。
確認過自己的容顏,寧櫻一覺睡到天亮,不過夢境反反覆覆,聽聞媽媽說,她又哭了好幾次,然而寧櫻自己卻記不住自己夢見什麼了,給黃氏請安時,頂着雙紅腫的眼,嚇得黃氏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親出去了?」寧櫻不想稱呼寧伯瑾為爹,她眼中,爹娘是世上最親的人,而她,只有娘,沒有爹。
黃氏不欲多提,昨晚和寧伯瑾不歡而散,相看兩厭,如此也好,省得寧伯瑾常常過來膈應她,不過當着寧櫻的面,黃氏不欲告知她和寧伯瑾的真實關係,道,「去榮溪園給你祖母請安了,吃過飯我們也過去吧。」
寧櫻看黃氏面色還算不錯,不像和寧伯瑾起了爭執,不由得心情複雜,黃氏和寧伯瑾兩人沒有感情了,可想要和離談何容易?這便是後宅女子的悲哀,即使嫁錯了人,也沒有再選擇的權利,只能繼續耗下去,哪怕度日如年也別無他法。
運氣好的,遇着夫家出了事能藉機脫身,而寧府,家大業大,除非犯了罪,被皇上降罪,黃永厚從邊關回來替黃氏撐腰,趁機帶黃氏走,否則,黃氏一輩子都是寧府的三太太,和寧伯瑾做一輩子貌合神離的夫妻。
看女兒垂着眉,想着事情,眉頭一皺一皺的,黃氏不禁失笑,「想什麼呢,吃飯吧,待會夫子會來,你好好跟着認字,別怕丟臉,萬事開頭難,慢慢就好了。」
寧櫻認真的點了點頭,到榮溪園時,裏邊坐着許多人了,她和黃氏又是到的晚的,不過,老夫人似乎並未放在心上,說了幾句話,叮囑她敬重夫子,就讓大家散了。
柳氏請的是個女夫子,三十出頭的年紀,圓臉,身形有些發福,看上去就知是個性子敦厚的,和聞媽媽的敦厚不同,念書過的關係,夫子周身縈繞着淡淡的書卷之氣,教導她時輕聲細語,不多言不多問,絲毫不嫌棄她認的字少。
有上輩子的記憶在,寧櫻哪會不認識書上的字,不過沒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罷了,她剛啟蒙,年紀卻不小了,因而,一天下來除了念書就是寫字,她自己潦草,是黃氏教出來的,第二天給夫子看,夫子看了許久沒有吭聲,她想,該是嫌棄她字丑了,可也沒法子,她寫得中規中矩,但是習慣在,稍微不留神就寫偏了。
夫子在桃園,離得近,午後她能小憩會兒,醒來洗漱後準備進書房,一隻腳踏進去便被外邊一道尖銳輕細的嗓音吸引了過去,說話的是寧靜芳,提着個小籃子,站在院門口,咕嚕咕嚕的眼神四處打量着院子,「六姐姐住的地方真是好,院子敞亮,四周安靜清幽,六姐姐搬過來幾日了,怎麼都不請姐妹們過來坐坐,沾沾喜氣也好。」
寧靜芳聲音甜美,加之受寵,周圍的幾個庶女不敢反駁,連連附和,寧櫻斜着眼,瞥了眼已經在椅子上端正坐好的夫子,微微頷首,歉意道,「姐妹們來了,怕會打擾夫子授課,夫子能否等會,我與她們說說,學業不可荒廢,我很快就回來。」
&七小姐的意思,一時半會不會走了,六小姐陪她們坐坐,我看會書,您忙完了過來就是。」寧伯瑾書閣藏書多,寧櫻尋了幾本過來,還真合了夫子的意,看夫子神色專注的看書,寧櫻收回腳,輕輕掩上了門,轉身,寧靜芳等人已到了跟前,正盯着她寫字不小心弄了墨的衣袖看。
&姐姐辛苦了,剛學寫字都是難的,想小時候我剛握筆寫字那會也弄髒了好幾件衣衫,隨着年紀大了慢慢才好了。」寧靜芳言語帶着不屑,寧櫻不是傻子,哪會聽不出來,不過,沒有因為寧靜芳的挑釁就露出不悅來,手指着東屋道,「七妹妹第一次來,我帶着你轉轉。」
桃園小,理主院又遠,難怪空着一直沒人住,寧櫻想離黃氏近些,住哪兒對她來說反而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小有小的好處,她一個人,身邊的丫鬟不多,院子小緊湊,反而愈發溫馨。
東屋的佈置是黃氏親自把關的,入門是一扇松柏梅蘭紋屏風,小巧精緻,甚得寧櫻喜歡,東西邊是雕花窗戶,旁邊安置了美人榻,桌子,往裏是棉簾,擋住了裏邊的情形,不過所有院子佈局差不多,寧靜芳知曉裏邊就是寧櫻的住處,並未越矩往裏邊走。
寧櫻招呼大家坐,揚手示意聞媽媽倒茶,指着屋子為數不多的家具介紹起來,佈置屋子時,老夫人派人知會過一聲,說缺什麼找管家拿庫房的鑰匙補上,黃氏不肯,屋裏的擺設都是從黃氏嫁妝里選出來的,有些年頭了,擺在屋裏別有番風情,見慣好東西的寧靜芳一時也找不着挑剔的話來。
&我娘說三嬸嫁過來時嫁妝算不得豐厚,可壓箱底的不少,該就是這些了吧,三嬸真喜歡你,要知道,五姐姐屋子裏的可都是祖母添置的呢。」寧靜芳歪着頭,懵懵懂懂的模樣,不知情的以為她只是隨口說的,寧櫻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她是挑撥自己和寧靜芸的關係,語調平平道,「屋裏陳設簡單,是不是大家覺得寒磣了,祖母屋裏出來的都是好東西,哪輪得到我?」
寧靜芳昨日剛得了老夫人的一隻鐲子,聽了這話,心裏熨帖,翹着嘴角,得意的笑道,「祖母屋裏自然都是好東西,六姐姐別想太多,五姐姐畢竟打小跟着祖母,情分不一般乃人之常情,待你和祖母感情好了,祖母也會送你的。」
寧櫻沒有多說,算是接過這個話題不聊,寧靜芳到處看看,摸摸,最後才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閃爍着無辜的眼,問寧櫻道,「府里有家學,家學裏有夫子,怎還要重新請一個夫子單獨教導六姐姐,我們姐妹一起去家學多熱鬧?」說着話,寧靜芳順勢拿過了寧櫻手裏的書,看清上邊的字後,滿臉不可置信的瞪着寧櫻,錯愕的捂住了嘴,驚呼出聲道,「怎麼是《三字經》?這不是啟蒙念的嗎,府里小姐六歲啟蒙,六姐姐怎麼......」
寧靜芳今日過來的目的就是想羞辱她,寧櫻不是軟柿子,被人欺負上門都不吱聲,坦然道,「對啊,我剛啟蒙呢,我和我娘在莊子裏,逢年過年沒有管事送吃的,月例也不給我們,當我們死了似的,我娘名下鋪子田莊的進項都給五姐姐,她帶的銀子要養我,日子過得可悽慘了,哪還有銀子請夫子,對了七妹妹,聽說府里所有的少爺小姐有月例,你們有嗎?」
寧靜芳回以一個傻子的眼神,理所當然道,「府里不管主子還是丫鬟奴才都有月例,六姐姐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啊,我和我娘差點餓死在莊子上也沒人送吃的來,冬天冷得睡不着,府里既是有月例,怎麼不給我和我娘,真當我們死了不成,七妹妹一個月多少錢,人人都有,怎偏生我和我娘就沒有了,我可要問問。」說到後邊,寧櫻一臉氣憤,站起身要往外邊走。
寧靜芳嘴角一歪道,「估計你和三嬸不在府里,蜀州離得遠,就為了送幾兩銀子的月錢興師動眾的奔波,得不償失,府里估計考慮這一點才沒給你和三嬸銀子的。」
&嗎?」寧櫻回過頭,撫摸着下巴,疑惑道,「聽說大戶人家建了專門避暑的溫泉莊子,如果你們去莊子避暑一兩月也是沒有月例的嗎?我在莊子長大,對大戶人家的規矩知道得少之又少,七妹妹,你好好與我說說。」
寧靜芳撇嘴,看寧櫻滿臉不解,暗道果然是莊子上長大的粗鄙之人,耐着性子道,「出門避暑總要回來,出門一個月,回來連着領兩個月的月例就成,哪有因為出門在外就不領銀子的?」
寧櫻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我和我娘在莊子上過得節儉,回了京城怎麼也該驕奢回,結果手裏仍然沒有銀子,這樣子的話,我可得算算,我和我娘兩個人,十年不在府里,一年十二個月,算下來可是不少的銀子,不行,我算術不好,得叫管事嬤嬤問問。」說着,吩咐聞媽媽將府里的管事叫過來問問。
寧靜芳反應遲鈍也明白過來了,她娘管着這塊,心頭回味了下,寧櫻和黃氏要領十年的月例,那可是比不小的銀子,她自然捨不得,匆忙叫住寧櫻,「六姐姐,其實,府里的規矩我也不是很懂,月例的事情還是問問祖母再說吧。」
老夫人不喜歡黃氏母女,月例自然能不給就不給,寧靜芳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寧櫻真想要月例,如何也要問過老夫人的意思,如果老夫人不樂意,柳氏卻答應給,不是叫柳氏和老夫人起了隔閡嗎,老夫人看似公允,三個兒子卻最喜歡寧伯瑾,兒媳里最中意二房的秦氏,柳氏管着家,糟心事不少,寧靜芳不敢給柳氏找麻煩。
然而,寧櫻卻一驚一乍起來,好似不認識她似的,眨着眼,聲音近乎尖叫,「七妹妹,你從小在府里長大也不知道府里的規矩嗎?我是不是聽錯了?」
寧靜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又氣寧櫻斷章取義,她明明說的是月例這塊,為何從寧櫻嘴裏聽來,莫名有種很嚴重的感覺,想了想,她道,「府里的規矩我當然明白,我說的是月例。」
&例你不是說過了嗎,不在府里的,等回府後一併領,我和我娘十年不在,這筆錢給我們很難嗎,還是說府里想偷偷昧下我和我娘的錢?」她聲音大,院子裏有寧靜芳她們的丫鬟,這會兒都伸長了脖子往屋裏看,不是寧靜芳自己過來,寧櫻忘記還有這茬了,人沒必要和銀子過不去,她不是清高之人,錢早晚要想辦法拿回來,寧靜芳剛好給了她這個機會。
寧靜芳被寧櫻說得面紅耳赤,動了動唇,想再說點什麼,誰知,寧櫻掉頭提着裙擺就跑,聞媽媽是個人精,隻言片語中已明白寧櫻用意,主子發了話,當奴才的自然要盡心盡力,她跑得快,出院子後徑直往管事處跑。
不一會兒,關於三太太和六小姐十年沒有領月錢的事情就傳開了,十年,算下來可是筆不小的數額,大太太管家,怎麼可能願意給這筆錢?
榮溪園靜悄悄的,佟媽媽如實向老夫人回稟了此事,思忖道,「六小姐是個主意大的,三太太凡事都遷就她,可這回的事情,依老奴來看,六小姐怕被人控制了。」至於控制六小姐的人,闔府上下只此一位,不是黃氏還有誰?
拔步床上,老夫人雙手搭在膝蓋上,翻着手裏的經書,寧靜芸為了抄寫經書日夜不休,說早點抄出來,她身子早點康復,孝心可嘉,她抬了抬眉,色厲內荏道,「府里的月例有府里的規矩,你去打聽打聽,小六如何起了這個心思,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佟媽媽頓了頓,垂下臉,小聲道,「據說是七小姐帶着八小姐她們找六小姐玩,好奇為何單獨給六小姐請了夫子,發現六小姐在念《三字經》,不由得聲音大了,多問了兩句,六小姐說莊子的生活清貧,寧府對她不管不問,日子拮据沒錢請夫子,接下來就問起月例的事情......」
老夫人聽得皺眉,「靜芳,她無事去小六院子做什麼?」寧府不管黃氏和寧櫻死後是恨不得她們死了,誰知黃氏命大,收拾得莊子傷的人服服帖帖不說,將寧櫻養大成人,且平安無事的回來了,這點是出乎老夫人意料之外的。
&是六小姐搬了院子,沾沾喜氣。」說到這,佟媽媽聲音低了下去,上前為老夫人捶背,力道不輕不重,老夫人舒服的閉上了眼,「靜芳年紀小,性子難免驕縱了些,久而久之,性子要強,小六和她同年出生,她卻落了下乘排了第七,心底不服。」緊接着,老夫人話鋒一轉,道,「小六從小跟着她娘,這麼多年,什麼時候你見三夫人吃過虧?小六耳濡目染,靜芳哪是她的對手,你傳我的話,叫大夫人把小六和她娘的月例算出來送過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佟媽媽以為老夫人會訓斥幾句,卻不想老夫人妥協了,轉身退下,先去大房傳了老夫人的意思,又去三房特意給寧櫻捎了消息,但看寧櫻得知有銀子滿臉市儈,心底愈發看不起,和老夫人說起這事,不免拿寧靜芸比較,「五小姐知書達理,六小姐怎就學不去一分半點?這樣子的話,您也省心多了。」
&哪能和靜芸比?算了,損失些小錢換來府里寧靜,算不得吃虧,你可暗示大夫人怎麼做了?我看着靜芳長大,以為她是個能幹的,今日中了別人的計卻不知......」
&小姐性子良善,又是姐妹,便失了防備,大夫人說過會好好訓斥七小姐的,老夫人您放心。」黃氏和寧櫻將銀子拿回去不假,然而卻不是公中給的,而是柳氏自己掏的銀子,七小姐惹出來的麻煩,大房自己解決,和公中無關,老夫人心裏跟明鏡似的,哪會受蒙蔽。
&我小瞧了小六,她竟然還有這等魄力,不管後邊有沒有人支招,靜芳自己湊上去給人利用,就該長長記性。」說完,老夫人聳了聳肩,佟媽媽會意,上前繼續替老夫人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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