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不時有鞭炮齊鳴,菜市場的人也多了起來,臨近年關,越來越有節日氣氛了。
兮筠是城北的城鄉結合部這片大菜場以喇叭般粗口著稱的寡婦楊大嬸攤上新來的幫手,充斥着雜七雜八的生菜味道以及被屠宰的家禽牲畜味道的菜場對於她來說更像是想像中地獄場景,各種刺鼻的臭味和血腥味讓她很不適應。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車上卸下來的那幾箱菜搬到攤位上去!」楊大嬸全然不給她窘迫的時間,拉起那兩百分貝的嗓子就吼起來,「養你是吃白飯的啊!笨手笨腳的!能幹什麼啊!」
兮筠蹙着眉小心不讓附近攤位上的生菜水弄到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搬起一箱菜,突然發覺這東西比自己想像的沉太多了。她咬着牙關,發了狠才好不容易走了幾步路終於忍不住又放了下來。
「賠錢貨!」楊大嬸一耳刮子打在兮筠後腦上,順手一手一隻箱子,不費吹灰之力就提走了。
挨了這一下的兮筠淚珠子在眼眶裏直打轉,卻依然強忍着沒哭出來。
大菜場旁邊的攤販們看着不禁心有戚戚。
兮筠從來沒有想到會過上這樣一種生活。
是啊。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家裏,她一直都是那樣出塵拔萃的存在,成績優秀,性格乖巧,頭腦聰明,容貌出眾,一直被長輩們寵愛,被同齡人仰望,被男生們追逐着,公主一般的存在。
畢業以後每次同學會她都是席間的焦點,不懷好意的男生們依然在打聽她的個人問題,投來異樣眼光的女生們也只能在一旁竊竊私語暗自攻擊,卻沒人會在她身上對比來找到存在感和幸福感。
學業完成後而她也順理成章地在外資企業謀得了一份讓同學們只能艷羨的高薪職位,和一位在國外早已經創業有成的學長談起了戀愛。生活比任何人都美滿而幸福。
然而正是在幸福中她始料未及地跌入了人生中的最低谷:她和學長奉子成婚,強忍着孕吐坐上飛機來到國外才發現他竟然在國外早有妻室,她對這欺騙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她是所有人的公主,她本可以有無數美好的選擇,但她偏偏選擇了一個騙子。
失落和憤怒之下她孤身一人回國,卻發現已經沒有勇氣再去見那一雙頭髮霜白的父母了,也無法想像自己的遭遇會讓那些曾經仰視她的同學和朋友們給予怎樣的流言和目光。她發現自己已經無處可去,無處可逃了。
她失魂落魄地遊蕩在曾經熟悉的城市裏,卻唯恐會碰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終於在這不斷的奔波和風餐露宿,在這終日的抑鬱絕望和惶恐不安中,流產了。
倒在陌生的菜市場污穢的水溝旁,任由紅色的液體潺潺流失,心中全然是悔恨和絕望。
喝得醉醺醺的楊大嬸扯着大喇叭嗓門兒罵着贏了自己四十三塊錢的老張頭從棋牌室出來,卻正巧看到這一幕。
楊大嬸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卻就這麼讓她住了下來。
「賠錢貨!花了老娘多少錢!自個兒小命都不保了還想保着孩子!呸!早他媽幹什麼去了!「楊大嬸雖然這麼罵着,依然悄悄地買了不少營養品和老母雞回家,伙食比過年的時候還要好上幾倍。
兮筠渾渾噩噩地在楊大嬸的照顧下身體好了起來,也終於被她拉到了髒亂差的菜市場,幫起了活計。
生活在這個和往日截然不同的世界裏,她雖然再也找不到從前那種對生活的憧憬和熱望,但是也有自己的疑惑:這個尖酸刻薄,腰如水桶,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靠着無比污穢的語言攻擊頑強生活在這個競爭激烈的菜市場中的胖女人到底是為了什麼。明明找不到一點可以憧憬的東西,明明看不到一點光明的盡頭。
終於有一天她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為什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楊大嬸挖着鼻孔怒目相向,「他媽的我不吃飯啊!你養我還是怎麼着!」
直到有一天在和老張頭的閒聊中她才終於知道了答案。
原來這個粗俗噁心的寡婦當年竟然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學姐。
她曾經也腰肢只堪一握,踩着一雙嬌俏的舞鞋讓所有人心生嚮往,雖然家境殷實她卻為了追求舞蹈之路和家人反目,與男友一同北上南下追尋那飄渺的青春之夢,然而夢想之路並不是一番通途,甚至是一片漆黑。
兩人四處碰壁,溫飽無着,甚至常常露宿街頭。痛定思痛,終於回到了故鄉,心灰意冷之下,用低三下氣地借來的一些錢開始在這片菜市場打拼,朝九晚五,只為了多賺一點當年年少輕狂看不上的那點毛角分幣。
生活艱苦,兩人一直沒敢要孩子,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沒過幾年,男人就因病過世了。
只留下了這麼一個再無任何憑藉的女人在這世上。
從那一天起,城北的城鄉結合部的這片菜市場便多了一個嗓門兒大如牛,爆粗口毫無下限的楊大嬸。
「傻丫頭。哭什麼。」老張頭突然覺得自己編的段子有些過了,師姐知道了肯定要剝了自己的皮。
「沒什麼……「兮筠靜悄悄地任由眼淚流下面頰。
楊大嬸突然發現這個病弱妮子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幹活非常賣力了,也會學着她早上提貨的時候暴幾句髒得要命的粗口,和客人也會為個一兩毛錢吵上半天。楊大嬸對她的態度也沒有之前那麼惡劣了。
直到有一天。
後天就是除夕了,但兮筠依然在攤位上幫忙。
「兮筠?你是兮筠吧?「一個客人突然停在那裏,捂住嘴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她,」你…你不是去了美國麼!怎麼會…會在這!「兮筠愣在那裏,終於…她最不想遇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穿着髒兮兮工作服,戴着塑膠手套一身怪味兒的兮筠臉色瞬間發白,本來想矢口否認,但是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用了。
剛好這個傢伙又是當年班裏數一數二的八婆,這下子全班,不,估計整個同學圈朋友圈不到1個小時全會被傳到了。
都這個時候了,還是這麼虛榮麼,她心裏自嘲着。
她全然不顧自己已經僵硬的笑臉,還是笑着說:」是呀,我現在在這裏實習。整個菜市場最公道的菜攤,你要不要多買點照顧一下生意?「
那八婆已經不打算掩飾自己臉上的得意了,她臉上泛起輕蔑的笑容,說:」啊?我晚上跟我老公出去吃飯呢。自己做飯那麼累還是算了吧。對了,兮筠,下個星期,大年初六,是十年同學會呢。還是在上次那家酒店,晚上7點,不知道你來不來啊?很多同學肯定很想見見你呢?你也過來,好麼?打車費算我的,好吧?「
」算你麻痹啊!「楊大嬸聲如雷震的一聲大罵,」個婊子養的!再不滾老娘打得連你姘頭都不認識!「
八婆雖然落荒而逃,但是兮筠的表情卻依然黯淡了下來。
兮筠和楊大嬸在接下來的幾天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這件事,直到一封裝裱華麗的正式請柬被送到攤子上,和兮筠想的一樣,這些人還真是用心良苦,請柬竟然是幾位恩師親筆寫的。
她嘆了口氣,正準備把請柬撕掉扔進垃圾堆里,楊大嬸卻一把奪了過來:」撕了幹嗎,十年的同學會幹嗎不去?尊師重道什麼的我不懂,不過白吃一頓,還省了一頓飯錢呢,你這蠢豬。」
「可是……」兮筠知道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她們要看自己笑話的。
「交給我吧。」楊大嬸哈哈大笑,對着隔壁攤位吼了一聲,「蘇息你個兔崽子給我滾過來!」
「幹什麼啊,嬸嬸?」一個聲音慵懶沒睡醒但是在外貌條件上滿足一切稱得上是男神的傢伙慢騰騰地晃了過來。
「我記得你那啥英文還是啥文講的不錯吧?」楊大嬸一臉機關算盡的表情。
「幹啥?」蘇薊北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不經意地把頭上半片菜葉給拿了下來。
「交給你一個任務。」楊大嬸遞過去一張銀行卡,「完成的好,這個月的零花錢就翻倍。」
「真的?」蘇薊北眼神亮了,瞬間換了一個人,「幹啥!說罷!殺人放火在所不辭!」
「很簡單!」楊大嬸笑得無比猥瑣,「變成精英分子,去打臉!」
「不行!那錢……「兮筠瞬間明白了楊大嬸想幹什麼,她想要奪過那張銀行卡卻被楊大嬸小山一樣的身軀擋住了。
「那群至今還活在幻想里的小屁孩兒以為那些肆無忌憚的欲望就是所謂的人生麼?「楊大嬸哈哈大笑,」兮筠,好歹也在這條街混了這麼久了,去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女人吧!「
兮筠瞬間眼淚就涌了出來。卻也笑了起來。
大年初六晚。五星級酒店。
奢華的飛鳥學園星曆84屆十年同學會上,事業有成的人們攜妻帶友地議論紛紛,都在不懷好意地談論地關於兮筠的那些傳聞。
然而隨着突如其來的那一對璧人闖入會場中,更突如其來的卻是那個如同畫中走出的美麗女人平描淡寫的一句粗口:
「麻痹的!主持人就不知道出來接一下麼!」
這已經不是大跌眼鏡四個字能形容的了,所有的同學、朋友和老師們都看着兮筠和蘇薊北手挽手從大廳進來,瞬間成為這個虛華派對的主角。
兮筠從來沒有比這時候笑得更從容,更自信,更肆無忌憚。
拋掉了一些虛偽的面具和幼稚的幻想,站在此間的,是真正的兮筠,是場間唯一的也是真正的女人。
「keep-your-shirt-on.he-didn't-mean-to-offend-you.that's-just-the-way-he-talks.」兮筠看着蘇薊北出言不遜地和某位同學的美國男友爭執不下,依然長袖善舞地在一旁搭腔。
還是有人不識趣地想詢問兮筠的工作問題,蘇薊北卻用一口正宗的英格蘭發音吐槽了對方脖子上看起來雍容華美的asprey項鍊是劣質的帝國山寨貨,不吸取教訓的某國內著名金融公司金領過來冷言冷語瞬間就被蘇薊北以該公司利用法規漏洞進行非法融資和財報虛假給堵了回去,就連想要打聽點風聲略有八卦心理的幾位恩師也在他的隻言片語中敗下陣來。
女人的戰爭,說到底,再怎麼打,最終也會變成拼老公的戰場。
所以在此間的少年——蘇薊北絕對是名副其實的戰國無雙!
「你到底是什麼人?」喝得有些面色發紅的兮筠對於他的表現感到震驚。
「只是為了多掙點來陪你打臉的普通高中生而已。」蘇薊北打了個哈欠,「我困了,你這個灰姑娘也該騎着南瓜回菜場了。」
兮筠粲然一笑,下定決心了似的,突然走上主席台,拿起麥克風,對着場間所有人大聲地喊道:」喂!你們這些虛偽的凡人!這次同學會老娘玩的很開心!下次還有同學會的話,直接來城北菜場楊記菜鋪找老娘,不要再——送你麻痹的——請柬了!「
一個標準國際手勢,大大的中指對着台下所有人那麼一樹!
然後牽着蘇薊北的手像逃學的早戀學生一般帶着肆無忌憚的歡快笑聲飛奔離開。
「不管活在泥水還是污穢里,永遠都留着那份能夠去伸手碰一碰心底那個最純粹和乾淨的初心!這才是女人啊!「楊大嬸和三個師弟喝了一口酒,狂放的笑聲迴蕩在夜晚的菜市場中久久不絕。
同學會。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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