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開得正艷,草木葳蕤。
寧珞靠在貴妃榻上,目光定定地落在窗外那嬌艷似火的花朵上。
青蘿半跪在她身旁,替她捶腿捏腳,她的腳略略有些腫脹,有時候也會疼痛抽搐,大夫說這都是正常的,讓廚房裏多燒些骨頭湯補補身子。
她身旁伺候的人不多,偌大的院中只有青蘿和一兩個年長的灑掃婢女,其餘做雜務的都在外邊,幾乎見不到人,她原本覺得這樣清靜很好,現在卻有種後背冷汗涔涔的感覺。
沉穩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衛泗挑簾而入,手中拖着一盤拳頭大的桃子,興致勃勃地在寧珞面前半跪了下來,笑着道:「姐姐來嘗嘗,這是下邊人摘了第一批的早桃送過來的,清脆多汁,我已經嘗過了,味道很好。」
桃子已經洗乾淨了,上面還帶着水珠,看上去鮮嫩可口。
寧珞看了半晌,忽然喃喃地道:「這是養熟了就下口嗎?」
衛泗怔了怔,寧珞卻展顏一笑,拿了桃子放在眼前端詳着:「衛泗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吃桃子了,看着都流口水。」
衛泗不再細想,連忙道:「姐姐小心,這桃子汁水多,小心流在衣服上,我來替你剝。」
他的十指修長,指尖靈巧,不一會兒便將整個桃子皮剝得一乾二淨,表功似的在寧珞跟前晃了晃:「姐姐你看,我剝得好不好?」
寧珞接了過來,心中五味陳雜。
「姐姐你快吃啊,」衛泗催促道,「嘗嘗看,要是喜歡的話,我讓他們再多送點來。」
桃子的確清甜多汁,味道很好,只是寧珞卻食不知味,好不容易才將它吃完,衛泗已經讓青蘿備好了水,讓她清洗手上的黏膩。
寧珞一邊淨手一邊腦中閃過了數個念頭,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衛泗,你我前世今生有緣,得以姐弟相稱,我一直很是珍惜,若是此次戰事我們都能順順噹噹的,我便稟明父親,正式認你為弟弟,我們做一輩子的姐弟可好?」
衛泗的神情自若:「姐姐喜歡怎樣都好,不管前世今生,姐姐都是我心裏最親的人。」
「我在你這裏也有些時日了,很是想念景大哥,衛泗,你能幫我想想法子嗎?我想去見他。」寧珞看着他軟語懇求道。
衛泗的臉一僵,好一會兒才勉強笑了笑:「姐姐不要為難我好嗎?如今戰事正膠着着,我沒法脫身,也不知道侯爺身在何處。姐姐就安心在這裏呆着,有什麼其他要求儘管提,我上天入地都幫你辦好。」
寧珞的心沉了下去,又不死心地問:「那我哥呢?你送我去見見我哥行嗎?」
「寧大哥那裏更不行了,他上頭有主將壓着,正值戰火連天之際,怎麼能見女眷?小心被人參上一本,反倒毀了他的前程,」衛泗說得義正辭嚴。
「那……那我自己去弄輛車,在平州這裏請幾個護鏢的,我自己回魯平城……」寧珞有些絕望地道,「一定不會連累到你,衛泗,你就讓我走吧,我不想呆在這裏了……」
衛泗的臉沉了下來,目光冷冷地在青蘿身上掃過:「是下人們沒伺候好姐姐,讓姐姐胡思亂想了嗎?」
青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磕着頭顫聲道:「奴婢……一直小心伺候……不敢有半分懈怠……」
「你嚇唬她做什麼?」寧珞回過神來,連忙道,「不關她的事,我只是在這裏悶壞了,想出去透透氣。」
衛泗的臉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下來:「姐姐再忍忍,外面現在實在太亂了,過陣子等局勢太平些我再想辦法。」
一番交涉毫無結果,寧珞無計可施。
散步時她也曾到過府門口,門前有兵士把守,根本連門縫都看不到,而四周圍牆高聳,別說是她現在懷了孕,就算在平時身康體健的時候,她也爬不上去。
那日被衛泗訓斥了後,青蘿越發小心謹慎,恨不得成日裏黏在她身旁,而衛泗也絞盡腦汁地搜羅些新鮮的玩意兒進來,還每日抽出空來和她一起下棋、看書,想方設法逗她開心。
寧珞不敢相信,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救下來的這個弟弟,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叛國棄家的事情,可事實擺在這裏,她幾乎已經是被衛泗軟禁,連半步都出不了府。
她在枕頭下偷偷藏了一把剪子,就連半夜都睡不好,一直警惕着,很快,原本豐腴的身子日漸消瘦了下來,急得青蘿團團轉,就差拜菩薩保佑寧珞趕緊精神起來了。
這一日晚,寧珞早早地便躺在床上了,她不想再在青蘿和衛泗面前裝出一副歡喜開心的模樣,還是一個人躲在房裏來的清淨。
萬籟俱寂,這府里好像成了一座墳墓一般,死氣沉沉。
寧珞翻來覆去睡不着,無止境的思念湧上心頭,她想景昀,想父母家人,想她的那些生死未卜的婢女和侍衛們……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瞬間便打濕了被褥。
白日裏辛苦偽裝起來的模樣被徹底擊碎,她想回家,不想再呆在這樣一個詭譎莫測的地方。
梆子聲傳來,剛過二更。
寧珞止住了啜泣聲,呆呆地想了片刻,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如果註定是她看錯了人,救了一頭恩將仇報的小惡狼,就讓她痛痛快快地怒斥他一頓,要生要死也好過這樣被他虛偽地軟禁在這裏。
她穿好衣裳,趴在門上聽了好一會兒,青蘿這些日子殫精竭慮的,已經在外屋睡着了。她把那把剪子揣在了袖中,推開窗戶,用一把腳榻墊在窗下,爬出了窗子,匆忙間肚子被窗欞膈了一下,肚子裏有什麼動了起來,她慌得用手揉着肚子,連聲在心裏安撫了好一會兒「囡囡乖」。
一路小心翼翼地到了後院,寧珞推開了第一道門,門後和上次看到的一樣,是一片荒草,站在原地仔細朝四周看去,右側牆邊還有另一扇小門,隱隱有燈光透了出來。
胸口「怦怦」亂跳,寧珞深吸了一口氣,借着月色朝小門走去,小門居然沒鎖,一推就推開了,裏面居然是一間很大的宅院,和她所在的共用了同一片圍牆,看起來好像是同一座府邸隔開來的。
她飛快地掩上了門,按着胸口深吸了兩口氣,神情淡然地朝着離她最近的一個廳堂走去。
和她那裏的悄寂冷清不同,顯然這裏熱鬧了很多,二更已過,還有幾個美婢拖着茶盤從廊檐上走過,見到她都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回了一個輕淺的笑容。
美婢不知道她是什麼來頭,驚疑不定地看着她跟着走了過來,到了廳堂前才小聲問道:「你是哪裏的夫人?是跟着謝大人一起過來的嗎?」
寧珞神情自若地點了點頭,站在門外道:「你進去吧,我在這裏等着就是。」
「謝大人可能還要等一會兒呢,四殿下在外面抓蟲子,只怕一時還趕不回來。」美婢笑着道。
「誰在外邊說話?」有人在裏面問道,聲音陰柔。
離得近了聽得越發清晰,心中最害怕的事情成了真,寧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人怎麼和衛泗扯上了關係?這個人又怎麼會出現在大陳的平州?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人影端坐在太師椅上,眉目如畫,優雅翩然,不正是那北周曾經的使臣之一謝雋春嗎?
數個念頭在腦中轉過,寧珞踉蹌了一步扶住了門框,看向謝雋春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原來是你這賊子,你跑到我們大陳來做什麼?又是用了什麼花言巧語誘騙了衛泗?」
謝雋春滿臉驚愕,定定地朝着她打量了片刻,好一會兒才喃喃地道:「原來是定雲侯夫人,怪不得……怪不得啊……」
「你裝出這幅模樣來騙誰?」寧珞的雙唇顫抖,心中又驚又怕,「我告訴你,就算衛泗被你蒙蔽一時,他也必定會懸崖勒馬,不會和你沆瀣一氣出賣大陳的!」
謝雋春扯了扯嘴角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道:「夫人,你說笑了,我騙盡天下人,也不敢來騙衛泗,這裏也不是大陳,而是北周的福康王府,先帝親賜的四皇子福康王的封地南安郡。」
仿如五雷轟頂,寧珞半晌說不出話來,目光茫然四顧,最後才落在謝雋春的身上。「北周安康王?」她喃喃地問。
「對,就是那年少時便因意外身亡的先皇后嫡子福康王,他被賊人設計誑到兩國邊境誅殺,流落到大陳淪為軍奴,後來為夫人陰差陽錯所救的衛泗。」謝雋春淡淡地說着,朝着寧珞深鞠了一躬,「夫人的大恩大德,謝雋春沒齒難忘。」
寧珞木然看着他,腦中「嗡嗡」作響,自到了這邊境以來,所有以前世看來不合理的地方有了解釋。
怪不得衛泗這一世眼巴巴地就跟了寧珩從軍到了西北。
怪不得衛泗一直在說讓她等他。
怪不得這一世有北周使團入京祝壽,而衛泗也匆匆地趕到京城。
怪不得北周軍改變了進攻的路線。
怪不得……
牙齒「咯咯」打起顫來,寧珞的臉色慘白,身子晃了晃,整個人仿佛馬上就要暈倒。
謝雋春大驚失色,身旁那美婢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門「砰」的一下被撞開了,衛泗興沖沖地走了進來,舉起了手中一個白紗覆住的籠子高興地道:「謝大人,你瞧瞧,我今日抓了好多流螢,你說她瞧見了會喜——」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看着寧珞的眼神驚恐。
寧珞咬緊了牙關,抬起手來用力地甩了過去,「啪」的一聲,衛泗的臉上起了五個手指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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