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蟲猶如一條條抻長的水蛭,但齧噬的動作卻百倍於那些水中生物。
當第一條細蟲突破雨傘的阻隔落在老男人頭頂時,身子一扭,已經沒入了他已經灰白的頭。
「那個人在哪裏?」這是老男人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即,更多細蟲由傘骨上跌落,將他的頭臉裹住。
「大哥,不要看了。」即使在這種生死對敵時刻,楚楚仍然來得及照顧我的感受,抓着我的胳膊,讓我扭過身去。
蠱蟲吃人的場面慘烈無比,但老男人在半小時前擊殺血膽蠱婆,也同樣是血濺五步,手段冷酷。
這就是報應,現世報,來得快。
「這是第一個,大戰還未開始,小戰已經短兵相接。」楚楚淡淡地解釋。
復仇讓她的憤怒稍微得到了宣洩,但她的眼神與表情都變得冷硬起來,不留一絲笑容。
「只要你心裏平安就好。」我長嘆一聲。
「大哥,苗疆煉蠱師成名之後,極少濫殺,因為這些蠱蟲修煉不易,如同黃蜂蜇人,毒刺一出,自己也會性命不保。我們給敵人留活路,敵人卻不肯給我們留活路。這些人,只有一舉殺之,才是最好的對策。我只希望,這場戰鬥不會毀掉我在你心裏的模樣。」殺人之後,楚楚略有感傷。
「那老男人罪有應得,你做得沒錯。」我安慰她。
在我身後,那種蠶食桑葉的「沙沙」聲總共響了七八分鐘,接着便寂然無聲了。
既然楚楚說過「不留屍骸」,那老男人的下場一定如此。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楚楚的蠱術實力,其實以她的身份估算,一旦參戰,只怕隨時都能攪動一場腥風血雨。戰爭就是如此殘酷,殺人或者被殺,奪人性命或者被別人索命,全都是二選一的命題,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反過來想,如果楚楚沒有先一步埋伏下細蟲,則我們都會死於老男人的「掌中劍」之下。
「我們回去?」我問。
楚楚緩緩地搖頭:「不,這只是戰鬥的序曲,敵人已經迫近門外,我們想走也走不掉的。」
地簧門已經安靜下來,但我耳中分明聽到了一陣老式鐘錶剛剛上完弦之後的滴答聲。
官大娘的「九命」是「鏡室」稜鏡解析而成的,如果我打電話給竹夫人,就能知道那些究竟是什麼人,也好幫助楚楚做好防範。
楚楚微微屈身,把耳朵貼在了我的胸膛上。
她似乎在用「聽」的手段感知我的心聲,隨即低聲解釋:「大哥,你不要為我着想,我比你更早一些與竹夫人接觸,為的就是了解『鏡室』的內情,構筑前沿陣地。現在,即使我們拿到『九命』的照片和視頻資料,也只是獲得最表面的印象,不可能知道更多。他們潛伏於靈媒官大娘的身體內,一定是出於某種特殊的目的,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我的建議是,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即殺,絕不姑息,更不容情。」
我伸出雙臂,環住楚楚的身體。
她的體溫似乎下降了不少,我的手臂接觸她背部的時候,仿佛抱住了一把沉寂多時的寶刀。
「楚楚,我要你活着走出『鏡室』。外面陽光燦爛,生活無限美好,你還這麼年輕,真的不該承擔太多的江湖責任——」說到這裏的時候,我不禁啞然失聲,無奈地閉嘴。
我沒有忘記,楚楚是苗疆楚王的傳人,是所有煉蠱師的領袖。她肩上自然擔負着苗疆之王的全部責任,終生不能卸下。這樣的女孩子,天生就應該是不平凡的,所以我不可能用世俗的話語來安慰她。
「大哥,有你就好了。我剛剛已經聽到,我就在你心裏。」楚楚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的左胸上輕輕地劃了一個雞蛋大的圓圈,然後在那圈裏寫下了「楚楚」這兩個字。
「你當然在我心裏。」我溫柔地回應她。
「我還聽到,我是第一個在你心口寫下名字的人。即使唐晚姐姐認識你更早一些,但她卻沒有像我這樣做。真好,真好,我很滿足,我很滿足了……」楚楚嘆息着,再度把臉埋進我的胸膛,「大哥,一個人一生中不可能記住太多人的名字,我只希望,將來無論你心裏裝下多少女孩子,都不要把我的名字移去。我要『楚楚』這兩個字永遠在那個位置,天長地久,至死不移。」
我感受到她的痴情,心裏對她的憐惜便更深了十幾層,柔聲回應:「我答應你,天長地久,至死不移。」
「滴答、滴答、滴答」,那鐘錶指針移動的聲音越來越響,忽然就穿過了地簧門,輕飄飄地到了我的身後。
我轉過身,老男人和細蟲都不見了,面前多出來一個戴着老式花鏡、穿着舊式灰袍、後背佝僂、頭糟亂的老頭子。
他的左手中舉着一塊泛黃的懷表,表鏈子只剩半截,由他掌心垂下來,在空中來迴蕩着。
「時間真是微妙,日夜更替,奔流如水。世上奇妙之事數不勝數,老朽見過的最怪異的,就是那樣一塊小小的月光寶鏡。時間穿過鏡子,我就擁有了兩段不同的時間,如此反覆下去,我就能夠不再垂垂老去,活在鏡子的兩面。奇妙啊,奇妙啊……」
那懷表的聲音脆生生的,天生帶着催眠的作用。
更令我驚訝的是,他垂在腰間的右手裏也握着一件東西。那東西似乎是能夠自動光的,幾縷銀光正從他指縫裏閃閃爍爍地映射出來。
「那是什麼?」楚楚比我更急,立刻大聲詢問。
「是什麼?」老頭子反問。
「你右手裏握着什麼?」我替楚楚補充。
老頭子舉起右手,手指一分,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東西。
我無法用恰當的語言來形容它,那東西看上去像一片干透了的煎餅,約有成年人的小半個手掌大小,差不多是半月形。它的表面是銀色的,卻又不同於貼着銀箔或者鍍銀的東西,因為那種銀光是自內而外散出來的,其光感、光澤與磨砂燈泡通電後給人的感覺近似。
一個能光的銀色薄片狀燈具——這就是我能夠給它下的近似結論。
「它是什麼?」我又問。
在這些奇奇怪怪的物事面前,人類的語言真是蒼白。
老頭子沒有回答,而是將兩隻手湊近,做了一個類似於變魔術的動作,將左手中的懷表插入了右手中的銀片。因為那懷表是帶着鏈子的,表身通過銀片後,那鏈子卻拖在後面,證明鐘錶正在通過銀片。
這動作雖然怪異,但在近景魔術表演大行其道的今天,任何凌空穿物之類的魔術手法都已經不足為奇。
我屏住呼吸,看那懷表完全通過了銀片。也就是說,老頭子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左右兩手中所持的東西做了一次很自然的交換。
「聲音,兩種聲音!」楚楚叫起來。
聲音才是這種魔術變化的關鍵,因為等到老頭子的懷表交到右手、銀片交到左手之後,我耳中明顯聽到了兩種完全相同的「滴答」聲。
這種變化,細思極恐。
那銀片竟然具有複製聲音的神奇功能,讓鐘錶指針的「滴答」聲由一變為二。
在這種變化生時,我和楚楚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緊盯着那個銀片,說不出一個字來。
「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老頭子喃喃地問。
「老……老先生,你手裏拿的是什麼?這寶貝從何而來?」我先一步回過神來。
「月光寶鏡,這就是我給它起的名字。從何而來?韓主席的大藏寶庫里有的是奇珍異寶,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到現在都後悔,為什麼要拿它,而不是扛一箱小黃魚出來?」老頭子痴笑着,高舉銀片,抬頭凝望,「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就貼在銀絲蘇繡四扇屏上。那一晚上,鬼子兵臨城下,所有扛槍的人都向南跑了,主席府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我打開那大藏寶庫,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但我偏偏看上了它。不過這樣也好,往後的日子就不寂寞了。世上最勾魂的就是解不開的謎題,解不開,我就不死心;心不死,我也就死不了,呵呵,呵呵……」
那東西是我之前沒聽過更沒見過的,但老頭子說的話如果是實情,他的來歷就很容易弄明白了。
所謂的「韓主席」一定就是曾經主政濟南的那位大軍閥頭子,日寇來時,棄城南逃,最終死於元震怒之下。這老頭子應該是主席府的管家之類,所以有大藏寶庫的鑰匙。當然,此人的品行也是值得商榷的,在所有人戰戰兢兢地等待侵略軍進城時,他趁亂開了藏寶庫,拿了這東西出來。
「那到底是什麼?」我由那東西散出的詭異銀光上面,聯想到哥舒飛天失蹤時地下市水中的銀光。
那一定不是普通的東西,但因何到了韓主席的大藏寶庫?
戰爭年代,各大勢力傾軋不止,財力、物力的堆積也遵循馬太效應的規律,即強者越強,弱者越弱。
彼時,齊魯大地韓氏一家獨大,於是任何寶物都向他的主席府聚攏。即使他自身不貪,其屬下、親信、幕僚也會懷着各種目的,助他聚斂寶藏,亦不放過任何財的機會。
「給我。」楚楚繞過我,大步走向那老頭子。
面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朽,她不必驅動蠱蟲,即使空手硬搶,大概也能得手。
「你知道這是什麼?」老頭子向後退去,並不想任由楚楚擺佈。
「我當然知道,把它給我。」楚楚越走越快,將那老頭子逼向右前方的牆角。
突然之間,我眼睜睜地看見,那老頭子身體一晃,仰面跌倒。本來,在那種情形下,楚楚疾走幾步,就能俯身搶過銀片。可是,老頭子一下子變成了兩個人——沒錯,我看得真真切切的,當他將銀片貼在頭頂百會穴上之時,一個人就變成了兩個,左右一模一樣,宛若同樣穿着打扮的雙胞胎一般。
楚楚怔住,竟然忘記了自己逼近那老頭子的目的,只是站着愣。
「這是最奇特的東西,但我卻不清楚,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用?」老頭子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身站起來。
「有什麼用?」我在心底自問。
現代科技的範疇內,將一個物體變為兩個有多種方法。如果是平面資料,只需要複印機就可以做到,而針對於立體物體,則立體打印、立體建模的技術也可以做到。只不過,人類目前的技術只能複製沒有生命力和思想的固體,像聲音的複製、人體的複製還只處於理論上的推演階段。
老頭子手中握着的所謂「月光寶鏡」,正是一種可以將任何東西完美複製的儀器。
我不是貪婪的人,但任何有商業頭腦的人看到那東西,都會想到它能給人帶來巨大的財富,並且讓二十一世紀的科學技術全都相形見絀。
「它不屬於這裏,如果你肯把它交給我,我可以答應你任何要求。」我橫向跨了三步,搶先封住了地簧門的出入口。
「我沒有任何要求,只想有人告訴我,它到底是什麼?」老頭子極為執拗。
「現在我沒法告訴你答案,但是給我一些時間,一定能弄個水落石出。」我立刻向他解釋。
「那樣的話,我還不如拿着他去問韓主席。」老頭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
韓主席早死了差不多八十年,骨頭都爛成灰了,到哪裏去問他?
當他向地簧門移動時,剛剛幻化出來的影子就消失了,只剩他自己。
我懷疑這種變化類似於海市蜃樓,出現的僅僅是光影變化,而沒有實質性的「第二個人」出來。
「請留步。」我張開雙臂,背對地簧門,攔住他的去路。
「把那東西留下。」楚楚從他背後掩殺過來。
眼下,無論我們使用什麼手段,都得把銀片留下,它雖然被老頭子自己命名為「月光寶鏡」,但我相信,它絕對跟傳說中的「神相水鏡」有關。
「呵呵呵呵,你們永遠都得不到它,永遠!」有個女子的笑聲從我身後響起來。
我急忙向側面閃身,與楚楚並肩站在一起。
地簧門的入口處,一個穿着黑色皮風衣的女人倚着門框立着,雙手全都插在風衣口袋裏。
「你太性急了些,也不想想,他是從何而來?」女子斜睨着我。
老頭子倉惶跨過地簧門,由那女子身邊走出去。
「從……稜鏡來,從靈魂分解機器上來。」這就是我的答案。
「沒錯,你想想看,他連死都不怕,你還有什麼手段能威脅他呢?」女子說,「不如,從長計議,你拿一些東西出來,大家等價交換?」
我搖搖頭,因為我身無長物。
「那就沒辦法了。」女子抬手豎起風衣的領子,遮住半邊臉。
「我們認識嗎?」看着她的側影,我有似曾相識之感。
「或許吧,反正這世界上很多人有緣就會遇到,只不過時間不同、地點不同罷了。」她回答。
「老頭子拿着的那東西是什麼?」我知道它與「神相水鏡」有關,但卻無法準確概括出其中的關係。
「我也不知道。」女子悠悠然回答,「真相,總是湮滅於漫漫的歷史長河之中。你來問我,我又問誰?」
「是啊,時間不等人,一切答案如果來不及打撈,就只有被湮滅的命運。我想請問你一件事,你怕不怕毒蛇——世間毒性最剛烈的毒蛇?」楚楚附和着女子的話,話里充滿了玄機與詩意,但結尾那句,卻是充滿了凜冽的殺機。
不知何時,數百青蛇貼地而來,佔領了地簧門的內外。
「這些蛇的名字,叫做『滴水不沾』,意思是你就算沒有被它們的毒牙齧中,只被它們口中流下的蛇涎沾上,也會一命嗚呼。如果你還在乎自己的命,就告訴我們一些有價值的事。你剛剛也說了,大家等價交換。我看得出,你的命很值錢,必須說出一些更值錢的情報,才能贖回去。」楚楚勝券在握,搶佔了先機。找本站搜索"筆硯閣www.bishenge.com",或請記住本站網址:www.biyan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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