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你若真的下定決心,我就成全你。」她說。
我毫不遲疑地再次點頭:「我已經下定決心。」
她收起瓶子,向桌上一指。
桌上有一個黑色的長方形錦盒,長有一尺,寬有兩寸。
「打開它。」她說。
我走過去,把盒蓋掀開。錦盒內襯着一層陳舊的黑絲絨,絨毛已近乎磨平。黑絲絨之上,橫臥着一把彎月形的藍色小刀。
「用那把刀刺破你的左手食指、無名指指尖,然後……」她擺擺手,面容疲倦,不再說下去。
小刀總長有半尺,刀柄、刀身各佔一半。我捉摸不透小刀是何種材質鍛造而成的,因為生活中見到的只是鐵青色、亮銀色的刀具,未曾見過有藍色的小刀。
我小心地拾起小刀,入手很輕,沒有鐵器的沉重感,也沒有瓷器的涼意。
小刀雖然也有刀刃、刀背,但這藍色的刃看上去卻極鈍,不可能用來切割任何東西。
最古怪的是,刀柄與我的掌心接觸之處,竟然傳來微微的暖意。
我忍不住攤開掌心,審視着渾圓的藍色刀柄。
「後悔了?」她帶着倦意問。
我搖搖頭,握緊刀柄,將左手的食指湊近刀尖。想不到的是,這藍色小刀的刀尖卻是鋒利之極,指尖皮膚剛剛與刀尖一觸,一顆殷紅的血珠便迸射出來,落在刀身正中,然後緩緩浸潤進去,直到在刀身上形成一抹隱約的紅痕。
「這刀有些邪氣。」我僅僅遲疑了一秒鐘,便沉住氣,將無名指指尖湊近刀尖,令第二顆血珠射落到刀身上,與先前的血痕重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為了探知齊眉與哥舒水袖最深的秘密,不惜以身犯險,聽任哥舒水袖擺佈。
驀地,我感覺握刀的掌心裏悄然滲出汗來。
攤開手掌看,刀柄與掌心接觸之處,赫然有兩顆血珠滑落。血珠並沒有停留在皮膚表面,而是無聲地滲透進去,重新歸入我的身體。
原來,兩顆血珠由左手食指、無名指離身,經過藍刀洗禮,又回到了我的右手掌心,完成了一次奇怪的循環。
「前輩,這是——」我開口詢問,但話沒說完,一股突如其來的氣浪就包圍了我。
那種感覺,仿佛有人一把將我推入了大海之中,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將我捲入谷底。
此刻,我耳中聽到的不是海浪呼嘯聲,而是一種古怪之極、難聽之極、憤怒之極、悲愴之極的叫聲。
那聲音入耳,像一把鏽刀直插進來,攪碎了我的耳鼓,並且一直向腦髓、心臟亂戳下去。
接着,那聲音又變成了撕咬聲、齧噬聲、抓撓聲、摩擦聲,像一千隻野狗在打架、一千隻老鼠在咬床腿、一千隻野貓在撕扯動物死屍、一千條毒蛇在沙地上急速追獵……而這所有的聲音都是發生在我的耳鼓之內的,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一千隻野狗、一千隻老鼠、一千隻野貓、一千條毒蛇都已經進入我的身體,正將我快速地蛀空,讓我變成一具沒有血肉骨骼的皮囊,把我變成野狗、老鼠、野貓、毒蛇的窩巢。
在一切怪聲背後,我聽到了一陣陣哭聲,哭聲中又夾雜着**、哀號之聲,令我的注意力忽而在哭聲上忽而在**聲上,一顆心也被各種聲音生生撕裂。
每一種哭聲都讓我聯想到一個悲慘的故事,自小到大遇到、看到、聽到的所有慘事全都浮上心頭。我甚至想到了大哥在鐵公祠內遭人利刃穿掌的那一幕,想到在極度恐懼中我一個人由大明湖中逃生的淒楚,也想到爺爺去世後天地間只剩我一個夏家人的孤單。
如果一件慘事能讓鬼魂都哀哭不止,那麼在它生前,這慘事必定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能夠解決,慘到極點,愁到極處,才會令生人死、鬼魂哭。
中國人相信陰曹地府、閻王判官的存在,但同時也都知道,很多冤屈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未必能得到伸張。所以,地府之中,整日亦是愁雲慘澹,千鬼夜哭。
漸漸的,我覺得自己已經被哭聲纏住,一直下墜,跌入黑漆漆的深海。再深的海都是有底的,但我的下墜卻根本沒有盡頭,一直跌落,與鬼哭聲越靠越近。
再後來,我覺得並非是鬼在哭,而是我的心在一邊滴着血一邊哭,一切慘痛的聲音都是我一個人發出的,而且我已經將世間所有的苦難冤情全都背在身上,替作惡者償還債務。換句話說,我到達那裏,並非自願,而是含冤而至,以清清白白之軀,為世間萬惡贖罪,如同當日十字架上的殉難者一般。
「冤有頭債有主,那不是我的罪,怎麼可以強加在我身上——」我猛省過來,雙臂一振,要掙脫開那些死死糾纏的鬼哭聲。不過,我到此刻才發現,墜落太深,已經不能回頭,黑漆漆的無底深淵將是我的生命埋葬之地。
我向上看,天是黑的;向下看,海是黑的;向四周看,海浪、空氣也全都是黑的。
在這樣一個漆黑的世界裏,想要獨清、獨醒已經萬萬沒有可能。
「我——冤——枉——啊……」我仰天長嘯,聲音一出口,即被無盡的黑暗吸收殆盡,根本傳播不開。況且,就算我是冤枉的,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之內,還有誰能替我伸冤?
下意識的,我的長嘯變了音調,如千家鬼哭一般,哀號**不止。
我生命中從未有過如此的絕望無助時刻,全身所有的力氣消失,只剩一副軟弱怯懦的軀殼。在這樣一種狀況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連結束自己的生命都成了奢望。
「起來,起來,快,給我手,我拉你起來——」有個聲音在近處響起。
我看不到說話的人,只覺得他異常熟悉。
「走,石頭,走!」他又叫。
我伸手向前打撈,碰到一隻溫暖有力的手,馬上一把抓住,在對方一扯之下,屈膝彈跳起來。
「走,去走自己的路,快走!」不知怎的,他向上一揮,就把我托起在他的肩膀上。
我踩着他的肩,奮力一蹬,便躍出了水面。
一切痛苦詭異的幻象也在這一躍之下瞬間消失,我仍然在這林中小屋之內,面對滿臉倦容的哥舒水袖。
「你已經聽到了鬼哭聲,滿意了吧?」她說。
我垂首看看,腳下踩着的明明是堅實的地面。
「這是單純的幻覺嗎?我踩着的那人——」突然間,我眼睛一熱,整顆心都被痛苦攫住。
在黑暗中,我那最後一踩,也許就已經讓救我的人遭受滅頂之災。
「是,也不是。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不完整的,在幻覺與真實之間,還有另外一種狀態。」她回答。
「那是我哥哥夏天成。」我捂住胸口,骨骼之下,心如刀鋸。
毫無疑問,在黑暗中甘願用生命救我的,是我的大哥夏天成,是血濃於水、骨肉至親的大哥。在這世間,也唯有他才心甘情願這樣做。
我盯着哥舒水袖的臉,澀聲問:「你既然能讓我去那地方,就能讓我大哥出來,對不對?只要能救他,讓我幹什麼都行。」
長久以來,我以為大哥已經死了,死無葬身之地。
「你明白,這不可能。我們只能聽到鬼在哭、龍在笑,卻什麼都做不了。」她回答。
「他還活着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追問。
「你要去問問你的心,這答案,只有你的心能回答。」她向我的胸口指了指。
我找不到答案,心底有個聲音在咄咄逼人地追問:「他是你嫡親的大哥,他肯救你,你能像他一樣,獻出生命救他嗎?當日在鐵公祠,你既然救不了他,為什麼不能陪他一起死?好兄弟,一條心,同生共死,這不正是一個男人應該做到的嗎?」
這件事已經成了我生命中一個巨大的坎,無法翻越,也無法補救。
我當然可以跟大哥一起死,橫豎就是兩條命而已,但那樣的話,夏家就真的沒人能夠站出來報仇雪恨了。這麼多年,我一直硬撐着受良心指責,為的就是報仇。
「謝謝您讓我聽到了鬼哭,也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我忍着心痛,向哥舒水袖鞠躬致謝。
「齊眉沒有看錯,只有你能在無底之淵中倖存下來。」哥舒水袖長嘆。
我能想到,所謂的「無底之淵」就是我在幻覺中到達的地方,也能猜到,那地方並不在地球的任何一個物理存在的地方,而在人的思想、意識、潛意識之中。
「現在,你能幫我做的,就是從那地方取得一件東西,不過不是現在,而是在你的身體和精神完全恢復之後。」她接着補充。
我沒問那是什麼東西,「無底之淵」內有她需要的,可能也有我需要的。
在大哥救我脫離深淵的時刻,我感覺他是那樣真實地存在着,並非逝者僅存的靈魂。我甚至覺得,他一直都活生生地立在黑暗之中,一見到我落難,馬上第一個衝出來捨身救我。
如果他在那裏,這一次我會捨身救他,寧願自己永墜深淵,也要把他托出海面。
「前輩,您跟齊先生這麼肯定我們能夠合作?」我問。
哥舒水袖淡淡地一笑:「他手裏,也有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應該是大洪水事件中「神相水鏡」的線索,但毫無疑問的是,齊眉也在尋找那東西。
「前輩——」
我剛開口,哥舒水袖便打斷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剛剛只聽見鬼哭沒聽見龍笑對不對?現在想必你也已經悟到了,鬼哭來自你的靈魂深處,我只不過是使用了一些『血密』的手段,牽引你反觀內心,這還是比較容易做到的。相反,要想聽見龍笑,需要一種緣分,因為直到現在我和齊眉都無法確定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是一種驚天動地的力量。中國古代傳說中,龍是能夠騰雲、陸行、潛海的神物,來如電,去如風,凡人只要獲得它的一片鱗甲就能白日飛升、得道成仙。你只要肯合作,一定有機會聽到龍笑。」
的確,我要問的就是這件事。
凡人幾百年都未必能見到一條真龍,只是從書中、壁畫中看到其神勇矯健的形象。如果能聽到龍笑,大概就距離看到真龍不遠了。
「我們就此別過了。」哥舒水袖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我再次打量着這間外觀簡樸粗陋、實則深藏不露的單人小屋,猜度如果小屋還藏着其它秘密的話,就一定是在哥舒水袖打坐的那張木床之下。
藍色的怪刀已經放回到錦盒裏,它帶給我的奇異感受此生難忘。
「前輩再見。」我再次躬身施禮,然後走出小屋,循着原路退回。
奇門遁甲之術是中國遠古奇術之一,不過在佈陣者沒有發力驅動之前,陣勢是不會顯露出全部威力的。所以,只要是能夠靜心定慧的人,不為亂象所迷,就能走出陣去。
距離齊眉站立之處還有十幾棵白楊樹的時候,隔着樹叢,我已經聽到了唐晚的聲音:「齊先生,天石怎麼還沒出來?能不能去接他一下?」
我加快腳步,繞過最後幾棵樹,出現在唐晚面前。
她已經完全清醒,正在齊眉身邊焦灼地踱步,一見到我,便飛撲過來迎接。
「你怎麼樣?」她急急地問。
我輕輕擊掌,微笑回答:「沒事,我一切都好。」
齊眉看到我,也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好了好了,我們先回大廳去辦正事,其餘的話慢慢再敘。」
我回頭看看天上,那龍形雲彩已經消失,天空恢復了讓人賞心悅目的澄澈之態。
「小夏,我——我真的很感謝你能去見內人,你也知道,咱們生活中遇到的某些事已經不是人力所能解決的,必須求助於虛空之中的某些神力。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個非同尋常的人,將來一定能成大器。所以這一次,不管你幫我到什麼程度,我都銘感五內,永誌不忘。」齊眉連連拍着我的肩,態度又親熱了很多。
我不想跟他套近乎,因為這位「省城第一門客」臉上的笑容過於鮮活生動,讓人望而卻步。還有,哥舒水袖用水晶瓶接眼淚的那一幕,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不能忘記,也不敢忽視。
「齊先生,希望我們能合作共贏。」我向齊眉伸出手,他趕緊伸手與我緊緊相握。
「小夏,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的,尤其眼下就有一件大事,必須是多方合作,利益共享。你跟着我,只會受益,不會吃虧。」他眯着眼睛竊笑。
我知道,他說的正是——「殺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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