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殷九爺他們來了。」官大娘說。
我出了西屋,與官大娘並肩迎出去。
將要出大門的時候,官大娘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轉臉望去,官大娘臉頰上竟然掛着亮閃閃的淚珠。
「今晚,我看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我從年輕時就知道,以自己的天賦與資質,永遠都不可能達到『天眼通』或者『開天眼』的境界。所以,只能是意外——人生少不了意外,就連生與死都是意外,意外來了,誰也逃不過。不過,我並不怕意外,因為人活一世,重質量不重數量。千古艱難唯一死,我迷戀死亡很久了,因為只有死,生命的桎梏才能徹底打開,讓我去看見那些活人看不見也觸摸不到的。謝謝你,石頭,你就是打開我生命桎梏的那把鑰匙,謝謝……」她說。
奇術領域中,不少派別能夠通過特殊的修行方式達到「開天眼」的極高明境界,「天眼」一開,人類世界中的種種困惑就都迎刃而解,看到哪裏,哪裏都通通透透的,沒有絲毫遮掩。所以,「開天眼」是奇術修行者們的畢生追求。到了藏密、密宗的領域,修行僧侶將這種奇術叫做「天眼通」,是「五體神術」的其中一種。無論哪一種稱呼,都形象地描述出了這種奇術修煉成功後的「大徹大悟」狀態。
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極為晦暗,因為官大娘的這些話等同於臨終遺言。
意外,給人帶來的全都是傷、病、痛、死,任何一個家庭或者一個人都很難承受意外的沉重打擊。至於生命桎梏,則是跟「一了百了」相聯繫的。在哲學家看來,人的生命過程就是「受苦受難受折磨」的艱辛歷程,只有死亡,才是這些苦難的永久解脫之法。所以,官大娘提及「生命桎梏、迷戀死亡」,自然已經有了「必死」的預感。
「大娘,別說這些喪氣話,你要是出意外,曲水亭街鄰居們老了還能指望誰?」我試着勸解,但眼圈一紅,喉頭也哽咽起來。
「人生自古誰無死?」官大娘慘笑着說,「更何況,走無常的人活着也跟死了沒什麼兩樣,早就忘了『怕死』兩個字怎麼寫。我時常想着,也許只有真正死了,到了那邊,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她放開手,仰面大笑,跨出門去。
我在門內怔住,竟然無法像她一樣灑脫地面對生死。
「殷九爺、崔二爺、康爺、宗三哥、湯四哥。」官大娘在門外與來的人打招呼。
來的人全都低聲應答,魚貫而入。
那五個人我全都不認識,只覺得他們的衣着、面目極為普通,與菜市場上的販夫走卒並沒有什麼兩樣,渾身都帶着老濟南人獨有的土氣。
夜真的很暗,他們從黑暗中走出來,就像永遠活在暗夜裏的荒野遊魂一般,一行一動,悄無聲息。
實際上,像殷九爺、官大娘這一類人在平安無事的和平時期都是被老百姓淡忘的,只有起了風波的時候,大家才會將他們奉為上賓。極少人能有未雨綢繆的大智慧,而是只懂得臨急抱佛腳。
「小官,大家先給老夏上柱香吧。」先進來的禿頂老頭說。
他沒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餘光斜斜地瞥了我一眼。這是夏家的喪事,但很明顯的,他眼中只有官大娘。
官大娘就跟在老頭的身邊,連聲答應:「是是是,殷九爺,請跟我來。」
跟着,她揚聲吩咐:「石頭,去靈棚里跪着,答謝幾位前輩上香祭拜。」
我趕緊回到靈棚,屈膝跪倒。
五個人進了靈棚,殷九爺又瞥了我一眼,淡淡地問:「小官,這就是夏家的獨苗兒?」
官大娘躬身回答:「是,他的名字是『天石』兩個字,小名叫石頭。」
殷九爺有着一個瘦長的鷹鈎鼻子,眼睛不大,但眼珠子很亮,如同兩點鬼火。
「哼哼。」殷九爺搖搖頭,冷哼了兩聲。於是,跟在他身後的四人一起哂笑起來。
「夏家完了。」有個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孩子的面相太死板,無棱無角,無透無漏。說好聽點兒,是老實忠厚傳家之相,說難聽點兒,是冥頑不靈愚笨到家……夏家代代英雄,在咱們這一行里算是奇術世家,可這孩子往這裏一跪,再吹什麼都白搭了!」有人附和。
我臉上火辣辣的,卻無言以答。
「怎麼那麼多廢話?上香!」殷九爺低聲呵斥。
他拿起三炷香,在蠟燭頭上點燃,高舉過頂,向爺爺的遺像連鞠了三個躬。
我趕緊跪地磕頭答謝,每次拜下去,額頭都碰到地上。
「老夏,你走了,自己圖清閒,扔下濟南這個爛攤子,讓大家幫你拾掇?你倒好,到那邊過瀟灑日子去吧,從此以後,江湖紛爭就跟你無關了。老夏啊,九泉之下,你得保佑着我們早點找到那東西,咱這一行當里也就少了好些個你死我活的戰鬥……」殷九爺低語着,把香插進香爐里。
我跪在地上,眼睛只能看到殷九爺穿着青色圓口布鞋的雙腳。原來,上香之時,他的雙腳並沒有規規矩矩地併攏,而是採取了不丁不八的站姿。這是一個充滿挑釁與警戒的站立腳法,通常只有在兩人對敵時才會用到。所以,我立刻醒悟,殷九爺表面上對爺爺恭敬祭拜,內心卻是充滿了敵意。
也難怪,中國人有「同行是冤家」的古訓,既然殷九爺將我爺爺當做同道中人,這種「冤家」的情結是不可避免的。
其餘四人並沒有上香的意思,只是站在側面抄着手旁觀。
殷九爺摸着自己彎曲的鼻尖,望着爺爺的遺像若有所思。
官大娘忍不住提醒:「殷九爺,那怪物就在北屋的冰棺里,要不要現在就去看看?否則的話,怕是夜長夢多,驚擾了老夏叔的千秋大夢。」
他們是為冰棺里的鬼臉雕蟬來的,而且從官大娘的恭敬態度看,這幾人的本領全都在她之上。
殷九爺點頭:「好,這就過去。」
他帶頭出了靈棚,大步走進北屋,其餘人全都跟了上去。
北屋內外,所有的香都已經燃盡了,滿地都是輕飄飄的香灰,隨着眾人的鞋底此起彼伏地飛揚着。
「小官,你布了香陣?」殷九爺在北屋外停步。
門檻之外,香灰凌亂,半數已經被夜風捲走。
「大驚小怪!」有人嘀咕。
官大娘苦笑:「殷九爺,各位,我膽子小,只怕有煞鬼作怪,所以一退出來,就用『諸葛神侯五丈原香陣』封了門,等各位趕來援手。」
「煞鬼怕什麼?有殷九爺在呢!」那人又不屑地笑了,「年輕的時候,殷九爺還親自抓了煞鳥燉來吃,怕什麼?怕什麼?」
官大娘皺眉:「這個……各位,這次的事只怕有些棘手,剛才電話里說得比較簡單,老夏叔上路的時候,我親手幫他收拾上下,已經完成了所有『封煞、驅邪』的程序,就是怕出意外。那隻蟬來得蹊蹺,似乎跟煞鬼並沒有太大干係——」
那人冷笑一聲:「跟煞鬼無關,你又請殷九爺來做什麼?」
殷九爺舉手,制止那人繼續鬥嘴。
我在官大娘後面跟着,心裏焦躁,但卻插不上嘴。
「把香陣撤了吧。」殷九爺說。
他是這群人里威望最高的一個,只要他開口,別人就立刻噤聲。
官大娘點頭,輕輕地伸出左腳,踏在薄薄的香灰之上,先左後右地掃了兩下,香灰便被掃至門口兩側,大部分都跌入磚縫之中。
「小官,我一向覺得你是個聰明人,這次的事,你有什麼看法?」殷九爺淡淡地問。
官大娘想了想,胸口起伏了幾次,鼓起勇氣回答:「我懷疑,跟苗疆蠱術有關。」
除了殷九爺,其他人臉上全都變了神色。
蠱術屬於雲貴川一帶的奇術,跟長江以北尤其是黃河兩岸的奇術門派大不相同,尤其以辛烈、毒辣見長。
我從古籍中讀到過很多蠱術殺人的例子,被殺者死狀慘烈,令人作嘔。
「是嗎?那就麻煩了。」殷九爺的語氣仍然淡淡的,但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像是在急速地思考着什麼。
「請。」官大娘向屋內伸手。
殷九爺一笑:「你是夏家的半個主人,頭前帶路吧。」
官大娘大步走進屋,俯下身,在冰棺蓋子上輕輕一吹,香灰紛紛落地,露出有機玻璃棺蓋的本來面目。此刻,那隻怪蟬一動沒動,仍然倒掛在棺蓋內側,將腹部那張鬼臉平平地展示出來。
幾個人無聲地散開,把冰棺圍在中間,但誰都沒有第一個出聲。
在我看來,幾個小時過去,那鬼臉凹陷下去的部分似乎變得更深了。可以想像,如果那些刻痕無限加深的話,將會在蟬身上雕出一個鏤空的鬼臉來。
殷九爺從口袋裏取出一把黃銅柄的放大鏡,對準那怪蟬的腹部。
我從側面伸過頭去看,那鏡子的放大倍數為四,蟬腹上的鬼臉立刻變得無比清晰。
大家干站了幾分鐘,還是殷九爺打破了死寂:「你們誰能先說一下對這東西的直觀感覺?」
那四個人面面相覷,沒人開口。
「無論它是煞鬼還是蠱蟲,我們都必須先把它抓出來,再拿到顯微鏡下去研究。」殷九爺又說。
先前那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殷九爺,如果它是苗疆蠱蟲,我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吧?一旦有個什麼閃失,只怕它會飛出來禍害全城百姓。到那時候,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關於蠱,世上以訛傳訛的資料汗牛充棟,將那種奇術捧上了天,仿佛世界上所有昆蟲只要經過放蠱者的手稍加調弄,就會變成殺人不見血的詭異蠱蟲。久而久之,苗疆蠱術越來越神秘怪異,而江北人則談蠱色變,自己把自己嚇住了。
殷九爺屈起手指,輕叩着冰棺,發出有節奏的篤篤之聲。
當然,棺蓋必然會被打開,因為明日還有朋友告別儀式、殯儀館火爐焚化等環節,哪一個環節都必須開棺。
「你們說,蟬最怕什麼?」殷九爺摸着自己的鼻尖問。
那個鷹鈎鼻子讓他顯得極為陰險狡詐,在我和官大娘面前,他又總是高高在上,時刻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怕小孩子拿彈弓打它,還怕人拿杆子粘它。」先前那人搶着回答。
這樣的答案毫無意義,根本不能解決眼下的難題。
殷九爺彎下腰,鷹鈎鼻子幾乎要貼在棺蓋上,近距離地透過放大鏡去觀察那隻蟬。
「嗯,怎麼會這樣?」他驀地驚叫起來。
官大娘一驚,下意識地彎腰,湊過去看,與殷九爺的肩頭靠在一起。
說時遲那時快,殷九爺鬆手,丟下放大鏡,雙手在官大娘腕子上一繞一扯,用一條白色的倒扣綁紮帶捆住了她的雙手。
「你——殷九爺,你要幹什麼?」官大娘又驚又怒,一步躍開。
其餘四人心有靈犀一般,同時圍攏過去,用同樣的綁紮帶捆住了官大娘的雙腳腳腕。
官大娘還想叫,先前那人掏出尖刀,橫壓在她的脖子上。
「不要叫,我們的來意很簡單,只要『神相水鏡』,絕不動手傷人。老夏死了,夏家除了這孩子就只剩你,傻子也能猜到,那東西的線索就在你們兩個身上。所以,別囉嗦了,趕緊說出來,免得受皮肉之苦。」殷九爺還在盯着那怪蟬看,語氣輕飄飄的,全然沒有將官大娘的性命放在眼裏。
我沒有逃走,而且就算逃,也不可能逃出四人的掌心。
此刻我才注意到,剛剛他們進來時,拖後的一人早就將大門落了鎖。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夏家的人。」官大娘說。
殷九爺沒起身,斜着扭頭,在我和官大娘臉上來回瞟了幾眼,乾笑了兩聲:「呵呵,咱老濟南人都說,好狗不擋別人的道,好人不擋別人財路。你們兩個,今晚就等於是擋着我的財路了。所以啊,你們最好想清楚要不要說。否則的話,這場白公事裏還得加兩個死人,大大小小一鍋燴,也算是給夏家做了一件好事,呵呵,呵呵呵呵……」
其餘四人摩拳擦掌,似乎已經按捺不住。
官大娘嘆氣:「原來,你們早就計算好了,只等我那個電話引狼入室?」
殷九爺喜怒不形於色,口氣還是淡淡的:「小官,都是老濟南人,又都在這一行里混,『神相水鏡』那寶貝究竟有多值錢,誰也不必多談了吧?」
官大娘搖頭:「我真不知道,老夏叔走得急,什麼都沒留下。況且,你們都知道,他這十幾年一直神志不清,極少說話,有時候說個三言兩語的,也全都是瘋話,誰都聽不懂。殷九爺,您要從我這裏找『神相水鏡』的線索,可真是難為死人了。」
「小湯。」殷九爺叫了一聲。
那握刀的人手腕一緊,刀刃吃勁,官大娘頸下立刻鮮血迸流。
殷九爺笑起來:「小湯,我是要你小心刀子,別傷了小官,你怎麼——」
那人人中上留着一小撮黑鬍鬚,呈一個短短的「一」字形,一開口說話,那個濃黑的「一」字就顫動不停。
「殷九爺,我不是有意的,只不過是求財心急。」小湯回答。
我看他的黑鬍鬚一跳一跳的,如同一個碩大的銅頭黑翅蒼蠅,殊為噁心。如果有蒼蠅拍在手的話,我會第一個替他拍死那個蒼蠅。
「是啊是啊,大家都求財心切。不過小湯,別傷了小官,大家有話好好說,平心靜氣地談,免得傷了和氣。」殷九爺囑咐。
小湯連連點頭稱是,我剛鬆了口氣,但他突然屈肘,尖刀一起一落,倏地插入了官大娘的肩窩。
如此劇痛,官大娘自然要張口呼叫,而那小湯早有準備,另一隻手裏握着一條手絹,官大娘一張口,那手絹便塞入了她的口中,半聲也叫不出來。
我記起了大哥被殺的當夜,敵人的尖刀扎進他手掌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形。再疼,也掙扎不得,因為敵人早就計劃好了一切,擺好了圈套,就等着我們鑽。
十年前,殺大哥的神秘人要的是「神相水鏡」,十年後,這群隱藏在老濟南民間的奇人要的也是「神相水鏡」。在他們看來,「神相水鏡」一定是藏在夏家的,而作為夏家的唯一傳人,絕對不可能不知道那寶貝的下落。
也許今晚就是我死的日子了,那把尖刀扎在官大娘身上,也等於是扎在我身上,他們這麼做,只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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