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滿堂 第57章

    朱自清散文《阿河》

    我這一回寒假,因為養病,住到一家親戚的別墅里去。那別墅是在鄉下。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藍的湖水,對岸環擁着不盡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裏,越顯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鏡子一般。風起時,微有皺痕;像少女們皺她們的眉頭,過一會子就好了。湖的余勢束成一條小港,緩緩地不聲不響地流過別墅的門前。門前有一條小石橋,橋那邊儘是田畝。這邊沿岸一帶,相間地栽着桃樹和柳樹,春來當有一番熱鬧的夢。別墅外面繚繞着短短的竹籬,籬外是小小的路。裏邊一座向南的樓,背後便倚着山。西邊是三間平屋,我便住在這裏。院子裏有兩塊草地,上面隨便放着兩三塊石頭。另外的隙地上,或羅列着盆栽,或種蒔着花草。籬邊還有幾株枝幹蟠曲的大樹,有一株幾乎要伸到水裏去了。

    我的親戚韋君只有夫婦二人和一個女兒。她在外邊念書,這時也剛回到家裏。她邀來三位同學,同到她家過這個寒假;兩位是親戚,一位是朋友。她們住着樓上的兩間屋子。韋君夫婦也住在樓上。樓下正中是客廳,常是閒着,西間是吃飯的地方;東間便是韋君的書房,我們談天,喝茶,看報,都在這裏。我吃了飯,便是一個人,也要到這裏來閒坐一回。我來的第二天,韋小姐告訴我,她母親要給她們找一個好好的女用人;長工阿齊說有一個表妹,母親叫他明天就帶來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我只是不經意地答應。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裏可以看見廚房裏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着兩把白鐵壺,正往廚房裏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着,不知在和她說甚麼話。她的頭髮亂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着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里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着尖頭的黑布鞋,後跟還帶着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後,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麼?她說,別看她土,很聰明呢。我說,哦。便接着看手中的報了。

    以後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着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後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髮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盡教她講究,她將來怕不願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墅里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着寶藍色挑着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着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髮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額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並沒有笑,卻隱隱地含着春日的光輝,像花房裏充了蜜一般。這在我幾乎是一個奇蹟;我現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裏發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願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鬱郁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裏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裏。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裏拿着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着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哪裏?一面將拿着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道,在這裏;我用手指着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地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刨子裏刨給她看。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於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着臉向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着頭皮搭訕着說,就這樣刨好了。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於是遠遠地從容地問道,你會麼?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裏。

    我一直想着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裏走時,我發願我的眼將老跟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着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着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里說得好: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着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里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灩灩的春水上打着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那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裏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着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裏。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

    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甚麼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是的,韋小姐笑着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話,你們盡鬧着玩兒!讓我說完了呀--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着說,--她說她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麼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

    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裏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

    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裏,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兩個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只好走了。我問韋君什麼事?他說,

    阿河囉!還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於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

    她是告訴娘的,你問娘去。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裏問韋太太;她正看着李媽收拾碗碟呢。她見我問,便笑着說,



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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