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傾國 80真正的卑微

    燕離帶着難看的臉色進宮,又帶着更難看的臉色出來。

    惟一有所區別的是,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袍,傷也似乎完好了。

    他剛出來,宮門恰好下鑰,他沐浴着夕陽的餘輝走出皇城,忽然頓住腳步,轉過身來,不知為何露出一個微笑,「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回到怨鳶樓,叫了一桶熱水,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過程中檢查了下身體,發現外傷確實都好了。那不知名的藥膏雖然給他帶來了非人的苦痛,但確實有着神乎其技的效果。

    靜坐沒多久,突聽腳步聲響起,他睜開眼睛,估摸着是連海長今來了。

    果然,門外響起敲門聲,連海長今的聲音也跟着響了起來:「燕兄,聽說你已被放了,我還道今晚不能成行了。」

    「進來。」

    門被推開,連海長今搖着玉扇走進來,看見燕離完好無損,笑着道:「看來聖上對你頗是器重,連傷都幫你治好了。」

    燕離淡淡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連海長今微笑道:「非是在下不出手相救,其中關節不少。而且你被抓後沒多久,就蒙聖上召見,在下就失去用武之地了。」

    燕離冷笑道:「不要自作多情。你怎知我為聖上辦事?」

    連海長今眨了眨眼,道:「哎呀不好,說漏嘴了,這確實是個秘密,燕兄不會滅口吧?」

    燕離心裏驚訝於第一莊的情報網,面上不露聲色,「你現在馬上離開,可以撿回一條命。」

    連海長今笑了笑,道:「那可不行,燕兄忘了我們昨天的交易了?」

    燕離沒好氣道:「我剛受重傷,哪有精力去喝花酒,你自己去吧!」

    「在下聽說,」連海長今笑呵呵道,「武神府二公子,今晚也會光臨彩雲坊,而且是最有希望得到幼薇姑娘接見的貴公子。」

    「王元慶!」燕離目光一寒。

    旋即冷冷看着連海長今,「你覺得我會被你利用?」

    連海長今合上玉扇,無辜道:「燕兄覺得在下對你有惡意嗎?」

    「惡意也好,善意也罷。」燕離冷笑道,「都逃不開利用價值。」

    連海長今笑着道:「關於這一點,在下並不否認,而且也不會讓燕兄白白出力。」

    「想讓我給你當槍使,門都沒有,別說窗……」

    「十份無影星絲。」連海長今面上含笑。

    「戶……」燕離怔怔吐出最後一個字。

    接着滿臉堆笑,熱情地握着連海長今的手,「連海兄,有用得上我燕離的地方,儘管說,哈哈哈哈……」

    連海長今臉上的笑容,首次僵硬。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是我見過,最不可捉摸的人。」

    彩雲坊是神州大地第一妓坊,沒有之一。

    佔地十七畝的彩雲坊,是永陵當之無愧最大的牌坊。七十二間大屋錯落相致,燈火通明,是迷魂的幻想鄉,也是男人的天堂。與永陵入夜之後的安靜相比,這裏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一天晚上尤其熱鬧,因為今天是彩雲坊的頭牌魚幼薇接客的日子。

    對其他姑娘們而言,今天也是個好日子,因為來看這種熱鬧的男人,很少管得住下半身。

    鬧哄哄的彩雲坊門口,擠滿了看客。

    「老鴇還不出來主持迎客儀式?」

    「就是啊,等了那麼久,入門三關什麼時候開始?」

    台階前架起一座高台,在看客的囔囔聲中,濃妝艷抹的老鴇姍姍來遲。

    「各位大爺當真好急的性子。」老鴇看到攢動的人頭,就像看到一張張移動的銀票,笑得合不攏嘴。

    「老規矩,入門三關前,只有三個名額,價高者得。

    老鴇聲音方落,便有一個華服胖子大聲道,「一萬兩!」

    一萬兩,已經可以買上一份無影星絲了。只是為了一個名額,這代價太高昂了一點。那些躍躍欲試的嫖客不由得垂頭喪氣。

    華服胖子得意洋洋地掃過一眾嫖客,道:「一萬兩隻買一個名額,誰能比我更有誠意?」

    「十萬。」

    就在這時,人群中不約而同響起三個聲音。

    全場鴉雀無聲,那華服胖子臉色難看,終是頹然放棄。

    「十萬兩,還有沒有更高?還有沒有更高?」老鴇樂壞了。

    那三個出十萬兩的人被請上了台,台下人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原來是連海錢莊的少東家,難怪那麼有錢!」

    「那個不是武神府二公子嗎?」

    「那個是衛鈞,大司馬之子……」

    燕離站在連海長今的身後,他故意穿了帶兜帽的黑衣,遮了大半張臉,所以王元慶沒有認出他來。

    不止連海長今有幫手,其他兩人身後各自站了兩個人。

    燕離的目光掠過王元慶,落在第三個人身上。

    從台下私語中,他得知此人名叫衛鈞,其父為統管天下兵馬的大司馬衛翕,地位還在武神府之上。

    但武神在民間的影響力無人能及,這樣倒也算平分秋色。

    衛鈞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年紀是最大的,長得倒是頗為英氣,只是那一股子目中無人的傲氣,沒有半點掩飾,一看就知道是個二世祖。

    「既然沒有出價更高的,那名額便是三位公子的了。」老鴇喜笑顏開地從三人手中接過銀票,「三位公子稍等,奴家這便去請三關。」

    說罷轉身進去,不多時便出來,身後帶着個蒙面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用着冷淡的語調道:「入門三關第一關,曲高和寡,請闖關人譜寫詩詞,題干自選,時間為兩刻鐘。」

    說完轉身就走。

    第一關不決勝負,但作出的詩詞須要魚幼薇認可,才能進入下一關。

    老鴇賠笑道:「三位公子請到樓里,筆墨紙硯已備好。」

    一行人頓時往裏面移動。

    燕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定睛看過去,卻是跟在王元慶身後的一個男子,待看清那人的臉,不由得一怔,那人不是琴道大家魯崔徹麼?他怎會在這裏?

    三個人,或者說三個團隊各自進了閣樓。

    連海長今笑着說道:「燕兄先休息一下,我要抓緊時間了。」

    「他們都請了儒林大士來幫忙,你怎麼不找一個?」燕離道。


    連海長今嘆了口氣,道:「王元慶衛鈞請的,都是他們小時候的啟蒙導師,那些人哪有那麼容易請,個個都眼高於頂,沒有名義,單是金銀財寶請不動的。」

    「假清高!」燕離不屑冷笑。

    「誰說不是!」連海長今深以為然。

    燕離心裏忽然一動,想起了《定風波》。

    要他來作,他肯定是作不出來的,但如果是那首詞,說不定能在入門三關前獨佔鱉頭。

    「怎麼樣,有靈感麼?」他不動聲色地問。

    連海長今苦笑一聲,道:「一時半會,哪作得出配得上燕兄的詞。」

    燕離雙目一寒,心道果然。但他沒有急着拆穿,只是淡淡道:「我有幸見過一首詞,你聽着……」

    他把《定風波》念出。

    連海長今愈聽愈驚,愈驚愈喜,最終毫不猶豫地寫在紙上,落款也不含糊,在燕離阻止前,就寫上了他的名字。

    燕離皺了皺眉,有些不適。

    兩刻鐘轉眼就過了,三人各自把寫好的呈上去,由那白衣女子送進暖閣。

    當然,第一關並不會急着宣佈答案,只會公佈過關與否的結果。

    沒過多久,白衣女子出來,道:「三位公子都過關,還請進行下一關,羚羊掛角。」

    三人早有準備,各拿出一個錦衣,交給白衣女子。

    這「羚羊掛角」的名目,雖叫得玄虛,實際上卻是送禮。而且不是普通的送禮,至少要讓收禮人感覺到新奇,也就是說從沒見過,或者聽過但沒見過。

    稀奇古怪的玩意很多,但誰知道魚幼薇什麼見過,什麼沒見過。

    燕離對這故弄玄虛的闖關方式,愈發反感起來。

    不多時,白衣女子出來,要求三人準備第三關,並列出了題目:「小姐說了,要求三位現場彈琴並唱出方才的作品,誰的境界更高,誰便是今年的入幕之賓。」

    這裏不但是第三關陽關三疊的爭鋒,還是第一關曲高和寡的較量。

    把自己的作品演繹出來,即是說,演繹的人要一面彈一面唱,這十分考驗技法和心境。

    「我先來!」衛鈞第一個高聲叫道。

    隨後轉身,朝他身後一個老先生道:「先生,只要拿下這一場,包管你一生榮華富貴!」

    那老先生淡淡點頭,只管去到台上。

    這時台下人精神一震,知道今年三關高潮來了。

    老先生不理台下,徑自坐在琴台上,手觸琴弦,便陷入了自我的境界。他彈的正是琴曲《陽關三疊》。

    「阡陌曲徑竟生寒……」

    作的是詩,第一句便透着古樸與蒼涼,還有對現實殘酷的無奈。想來那位老先生的境遇實在不怎麼樣,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他的琴技不算特別高明,但配着他蒼老沙啞的獨特嗓音,聽來倒是別有風味。

    「百代人煙歲月嘗……」

    年近古稀,歷經多少風吹雨打,一身疲累,教人唏噓不已。

    「今夜觀古今時月,如斯寂寂撲流螢……」

    一曲罷了,老先生站起來,徑自回了樓里。

    台下當即發出響亮的喝彩。

    王元慶朝着連海長今道:「連海兄,還是你先請吧,我怕待會你帶來的人沒臉上台。」

    連海長今笑道:「王兄不用客氣,只管先請便是。」

    王元慶也不勉強,朝身邊男子微微拱手,「有勞大師。」

    被稱為大師的男子,可不正是琴道大家魯崔徹麼?

    魯崔徹在京都永陵也有不小的名聲。他一上台,立時點燃台下觀眾的興奮之火。

    「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聽見魯大師的演奏……」

    「是啊,二公子能請到他,足見誠意……」

    「今晚入幕之賓,毫無疑問是二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魯崔徹聽到討論,心裏得意。但一坐在琴台前,他的表情就變了。

    「煙波浩渺,紅塵迷障,道不盡。」

    這毫無疑問是詞,以浩和渺作為開頭,透着恢弘大氣。最後「道不盡」三個字,更是妙筆生花。它在恢弘大氣的基礎上,添上了一種對於世事的淡泊,單從意境上,就遠遠超過了第一位老先生的詩作。

    魯崔徹彈的是《瀟湘水雲》,本是一種抒發不得意情感,抑鬱的曲子,在他的手上彈來,卻多了一份隱居世外桃源的曠世之感。

    「新夢覺,醒銀絲,千秋難易又戚戚;風波動,搖擺草,世上只問功名土。」

    曲風突然一變,變得極是感慨。魯崔徹的嗓音也跟着變得沙啞,像縈繞在耳畔的低訴。

    眾人眼前仿佛浮起山河殘缺的水雲光影,不由自主地被他憂國憂民的情懷所感動,暗自嘆息不已。

    「誰敢隻身登天闕,登天闕!」

    曲調突地昂揚,將眾人的心高高提起。

    「幻夢十載慕太虛……」

    卻原來大夢一場,心又摔落下來。

    「逍遙,汝陽宮裏龍點睛。」

    最後,這裏的「逍遙」,透着寄情山水的灑脫,與第一句「道不盡」的淡泊相呼應,完成了這首詞。

    魯崔徹尚未起身,底下便響起了如雷般的叫好聲。

    王元慶淡淡笑着拍手,道:「魯大師的琴技愈來愈妙了。」

    衛鈞是個草包,不懂欣賞,只得看老先生,道:「先生怎麼看?」

    老先生淡淡道:「老朽自嘆弗如。」

    衛鈞臉色頓時鐵青。

    王元慶看向連海長今,笑着道:「連海兄,你覺得呢?」

    「誰知道呢?」連海長今轉向燕離,「燕兄,拜託你了。」

    燕離脫去黑袍,徑自往外走去。

    王元慶看到燕離先是一怔,旋即譏諷道:「原來是你,看來你還不明白卑微的含義。」

    那頭魯崔徹志得意滿走進來,看見燕離臉色頓時一僵。

    燕離看也不看他,徑自越過,快到台上時,忽地轉身,直直看着王元慶,道:「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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