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面如土色,低垂着頭不敢直視正德帝。
「說啊,你方才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麼現在啞巴了?」
朱厚照氣極反笑道:「難不成你突然想明白了?」
「臣知罪,請陛下降罪。」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唐寅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的認罪,好讓朱厚照怒氣消一些。
「好啊,你心裏不痛快,偏要朕做這個惡人。朕才不會讓你如意。」
朱厚照憤怒的一甩袍袖道:「朕不罰你,朕要罰謝慎。」
唐寅面色一僵,顯然不明白朱厚照此話何意。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性,惟獨沒有想到這種。
「陛下......」
唐寅表情極為痛苦,他沖正德帝深施一禮,恭敬道:「臣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確實與小老無關,怎可叫小老代臣受過?」
朱厚照冷哼一聲道:「朕相信謝先生不知情,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做出這種蠢事的。」
唐寅面色稍稍和緩,朱厚照卻接道:「不過朕相信謝先生不代表那些彈劾你的官員也相信。他們一定認為是謝慎在暗中佈局,畢竟你是他舉薦的。」
唐寅這才恍然大悟。當初可是謝慎極力舉薦他出任順天府尹,他才能夠在廷推中勝出。
加之他和謝慎私交甚篤,正常人都會把他唐寅上任後的雷厲風行和謝大學士聯繫到一起。
這是人之常情。
「陛下,臣一人做事一人當,臣可以去解釋.......」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以為他們會放過藉此抨擊謝先生的機會?你去解釋?你以為他們會站在那裏聽你解釋?」
朱厚照就就像看傻子一樣看着唐寅,實在想不明白謝先生怎麼就會舉薦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這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天子對他很不滿意,文官們也對他很不滿意。
這倒也罷了,偏偏還因此牽扯到了謝慎,這讓唐寅懊悔不已。
「退下吧,朕自有計較。你且好好想想該怎麼做官吧。」
朱厚照清了清嗓子,不耐的揮手道。
「臣...告退。」
唐寅面如白紙,顫巍巍的出了大殿,只覺得兩條腿不聽使喚。
「唐大人,要不要咱家派人送你回府?」
御用監太監張永見情況不對,湊步走了過來。
「不必了,多謝張公公。」
唐寅苦笑一聲,繼續邁開步子朝外走去。
......
......
三日後,正德帝朱厚照對唐寅和謝慎作出了處罰。
唐寅罰俸半年,謝慎罰俸一月。
這個處罰並不能算重,但卻釋放了一個信號,那就是皇帝陛下不想與整個京師的文官為敵。
謝慎因為舉薦唐寅而受過,被罰俸一月,許多翰林院的官員看不下去聯名上書向天子陳情,請求免去對謝老的處罰。
朱厚照卻是置之不理。
他確實不想處罰謝慎,但他若不處罰謝慎,接下來就會有人彈劾謝慎。他這麼做其實反而是在保護謝慎,告訴那些官員朕已經做出了讓步,適可而止就好。
而且,朱厚照這麼做還存着另外一層考慮,那就是讓唐寅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定位,不要什麼事情都一股腦的沖在前面。
真出了事情,不但唐寅要受責罰,連舉薦他的謝慎也要跟着遭殃。
當然,朱厚照本人對謝慎是很信任的,對謝慎的處罰不過是為了給唐寅一個警示。
但這卻給了那些彈劾唐寅的官員一個錯誤的信號——天子不寵信謝慎了。
之前被謝慎壓制不得不有所收斂的官員以為時機到了,便索性上疏彈劾謝慎,企圖藉機一舉扳倒他。
這引得朱厚照勃然大怒。
他最恨的就是抱團結黨。尤其是為了一己私利不惜顛倒黑白的貪官。
他處罰唐寅,並連帶處罰謝慎,是因為唐寅做的確實有些過,有些擅專。但並不意味着他對唐寅和謝慎的能力有任何懷疑。更不意味着他放棄了唐寅和謝慎。
如此一來,反而讓朱厚照看清了這些官員的嘴臉,他將彈劾謝慎的奏疏留中不發。打算用拖字訣將此事拖過去。
不過謝慎的反應讓朱厚照有些驚訝。
他主動上疏請求辭官,用最強硬的姿態會應彈劾他的官員。
這樣一來,朱厚照確實很難做啊。
在他的印象中,謝慎一直是一個老成持重,謹小慎微的人。怎麼在這件事上反應這麼強烈?
朱厚照當然知道謝慎這是負氣之舉,連連相勸,甚至叫內首輔,華蓋殿大學士,吏部尚書,太子太師李東陽親自出面勸阻謝慎。
眼下正值政推行的最關鍵時期,絕不能讓謝慎就這麼辭官了。
李東陽還是有面子的,出面之後謝慎的去意淡了不少。
不過謝慎也對李東陽吐了不少苦水,直沉改革的不易。
其實謝慎這次之所以表現的如此強勢,不是因為他被朱厚照連帶處罰,而是要替唐寅抱不平。
擅專,這兩個字太誅心了啊。
也只有在官場浸淫了多年的老油條能炮製出如此狠毒的罪名。
假使這一次他軟了,憑藉他在朱厚照心目中的地位該是怎樣還是怎樣,絕不會有任何影響。
可唐寅就慘了,他在朱厚照心中的印象會大打折扣,甚至被其所厭。
一個被天子厭惡的臣子是不可能有好的發展的。
一旦唐寅被邊緣化,謝慎政的推行就會陷入艱難的境地。
唐寅雖然為人浪蕩了些,但有一個優點卻是其他臣子所不具備的,那就是敢作為,面對高壓的統治,敢於提出自己的見解。
換句話說,唐寅是最像穿越者的大明土著。
穿越者自然只有謝慎一個,這無可替代,但若是有一個與之相像的人能夠在政改革中衝鋒陷陣,謝慎的壓力將會小很多。
唐寅身上的這些素質,是目前與謝慎交好的臣子不具備的,顧鼎臣也一樣。顧大學士雖然有改革的意願,但本質上對一些東西還是牴觸的。
而且以顧鼎臣現在的身份也不宜再衝鋒陷陣在最前面了。
細細想來,謝慎能用之人竟只有唐寅,這是何其可悲的一件事。
......
......
其實謝慎有時也想過,自己的努力到底有沒有意義。
強勢如張居正,推行隆萬政也只是取得一時的成效。
張居正一病死,他的政便跟他一起徹底消散。
而謝慎要做的改革比張居正的改革更徹底。張居正只是在原有制度上縫縫補補,本質還沒有變。
而謝慎做的改革,等於給文官階層狠狠一刀,雖然稱不上閹割但也差不多了。
謝慎需要的是通過提高商人、匠人、軍人的地位,讓他們能夠有機會參與到這個國家的治理上。
這乍一聽起來有些烏托邦,但不試過也不能說絕無可能。
謝慎就是在反覆的糾結之後選擇咬牙堅持的。
明朝為什麼積重難返?為什麼二韃子一興兵南下,龐大的帝國就土崩瓦解?
為什麼農民軍在全國各地爆發,朝廷卻束手無策?
這很難用一句話解釋。不過謝慎覺得這肯定和文官制度的畸形有關。
當一個帝國只有一個群體有話語權時,那一定是有問題的。
明末的東林黨其實就是文官制度畸形發展的一個縮影。
黨同伐異,中飽肥己,尸位素餐,文官們就像寄生蟲一般生生把大明啃食個乾淨,只留下一具枯骨。
任何不從文官制度內部進行改革的政其實都很難有根本性改變,無非是挖肉補瘡隔靴搔癢罷了。
這也是謝慎為什麼急於把匠考併入科舉,並訓練軍的目的。
文官需要制衡,文官也需要分享權力。
唯有專業化的人才管理國家,這個國家才有希望。
而不是一群滿口道德文章的儒學機器。
當然,在國家統治者的層面上,也是有很大問題的。
最大的問題就是皇帝的權力太大。
自明太祖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制度以來,大明就不具備一個制衡皇帝的方式。
內看似是丞相制度的替代品,其實還差的遠。
便是內首輔也無法完全起到丞相的作用,而需要和司禮監配合。
兩者合二為一,才勉強能稱之為相。
這也是最麻煩的問題。
任何一個皇帝,只要不是白痴弱智,都不會放棄手中的權柄。
這一點朱厚照也不例外。
朱厚照雖然生**盪了一些,但其實他對於權力也是很看重的。
如果謝慎改革上來就衝着皇帝,那肯定下場會極為悽慘。
在謝慎看來,君權確實需要被限制。不過這需要一步步來,先完成對文官的改造,再來限制君權顯然比直接與君權對撞來的現實。
至於是二元制君主制,還是君主立憲,亦或是一種區別於兩者,又和內製度聯繫頗深的制度,謝慎現在還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為了這個國家往好的方向發展,謝慎需要咬牙堅持下去。
其中困苦還無法與旁人提及,這恐怕才是最令人絕望的。
不過至少在這件事上謝慎的表態起到了作用,朱厚照對其一再挽留,就差主動認錯了。
朱厚照是天子,指望其認錯當然是不可能了。
謝慎也委婉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見好就收。
他從來沒想過和皇帝對着幹,畢竟他的政治理念,他的政改革都需要假借朱厚照之手來完成。
沒有朱厚照的支持,他什麼都做不了。
一番折騰下來,彈劾唐寅、謝慎的朝官發現一切都沒變。謝慎還是那個當朝次輔,唐寅還是順天府尹。
他們似乎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直接把脊背露給了謝、唐二人。
謝慎的反擊開始了。
他命唐寅搜集這些權貴侵佔田畝,為惡京師的證據並親自呈奏給天子。
如果說唐寅做這些事情有擅專之嫌,謝慎做這些卻是絕無問題的。
他是內次輔,公認的首輔接班人,如果連他都沒有權力處理這些問題,那大明朝恐怕也只有皇帝陛下本人有這個權力了。
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朱厚照本就對謝慎有所愧疚,正好借着機會給謝慎以補償。
這些涉事官員皆被刑部大理寺調查提審,證據確鑿者立即查辦。
京師上下一片叫好,百姓皆是稱讚小老賢能,皇帝陛下英明。
當然,這還不算完。因為謝慎就着機會向天子提及了京師皇莊的問題。
所謂皇莊,當然是指直屬皇家的莊園。
這些莊園所產糧食、蔬菜直接供給宮中,多餘的由宮廷採買機構處理。
總的來說,就是一個合法化免交稅賦的莊園。
如果僅僅如此,自然也沒有什麼問題。
可問題是負責管理皇莊的都是太監,而太監是最貪財的。
他們假借着皇家的名義,肆意侵佔土地,把百姓的田地併入皇莊,實則是謀取私利。
百姓們沒權沒勢,自然不可能跟這些太監硬來,只得眼睜睜的看着自家土地變成皇帝陛下的。
其實這件事上朱厚照挺冤的,平白無故的替人背了黑鍋,還蒙在鼓裏。
故而當謝慎把這件事拿出來鄭重的跟朱厚照稟報時,朱厚照一臉懵比。
「先生所說當真?」
「陛下,臣怎麼敢欺騙陛下。臣所說句句屬實,陛下若不信,可以把那些掌管皇莊的公公一一叫來詢問。」
「這幫賤婢,竟然敢打着朕的旗號侵佔百姓田畝,當真該殺!」
朱厚照攥緊拳頭,眼神中透出殺意來。
比之文官,宦官的背叛讓朱厚照更難容忍。
前者是臣,後者不過是家奴爾。
若是連家奴都敢瞞着主人為所欲為,這個家還如何管理?朱厚照這個家主又有何威信可言?
「張永呢,給朕滾進來。」
朱厚照的胸口急劇起伏,歇斯底里的怒吼道。
御用監太監張永聞言戰戰兢兢的跑進來,跪拜叩首道:「奴婢該死,不知皇爺有何吩咐。」
「你的那些崽子們幹的好事啊。他們往朕的腦袋上扣屎盆子,朕還無法辯解,你說說看朕該怎麼處置他們?」
張永直接嚇傻了,心道這幫兔崽子究竟做出什麼事情,竟然讓皇爺如此氣憤。
「奴婢斗膽請問,他們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你自己看罷!」
朱厚照憤怒的將奏疏丟給張永,直接拍到了張公公的臉上,痛的他險些昏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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