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唯唯聽見衣服的窸窣聲,想知道重華是不是起身往她走來,卻又不敢抬頭,一顆心高高地提了起來,就連手心裏也微微潮濕起來。
然而重華並沒有走到她身邊,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鬆一口氣,又有些不確定,不知重華下一步究竟想要怎麼辦。
畢竟分別了那麼久,長達一年的時間,她對他已經有些陌生的感覺了。
她忍不住回想起白天見到他時的情景,想起他當時霸道野蠻地回應李尚,一顆心又是酸又是甜,還帶了無數的懊惱和絕望,絕望得幾乎窒息。
突如其來的,一雙繡着龍雲紋的靴子出現在她眼前,夾雜了龍涎香的墨香味兒鋪天蓋地襲來,哪怕就是隔了一尺遠的距離,鍾唯唯也仿佛能感受到來自重華身上的熾熱。
她驚恐地往後退了一大步,仍舊不敢抬頭。
她怕自己只要一抬頭,看到重華的眼睛,就會拋棄所有的堅持,不顧一切地投到他的懷裏,和他一起共墮地獄。
她難過又緊張,緊張到上下牙控制不住地磕碰起來,發出輕微的牙齒撞擊聲,她覺得丟臉,就使勁咬緊牙關,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重華沉默地注視着鍾唯唯,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恐,也看到她微微下垂的唇角,更看到她仿佛立刻就要哭出來的絕望表情。
他硬生生收回伸出一半的手,卻不想離她更遠,他站在她面前,若無其事地道:「你目無君上,私下入京,罰俸三年,降為七品。」
降為七品,也仍然還是芳茗館主,也仍然還是拿着「如朕親臨」的金印,不痛不癢,一點作用都沒有。
鍾唯唯拼命擠出一個笑容,行禮謝恩:「多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將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臣將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她一字一頓說出這十個字,道盡了平生心事。
重華站立不動,她亦將額頭抵着冰冷的金磚地,一動不動,有兩滴滾燙的眼淚從眼中滑出,砸落於冰冷的地上。
窗外風聲纏綿,殿內燭光搖曳,本是久別重逢,更勝新婚,卻是咫尺天涯。
「你不後悔?」重華看着鍾唯唯瘦削的肩背,忍不住蹲下去,雙手握緊她的雙肩,沉聲道:「你果真要如此麼?」
鍾唯唯微微側頭,將眼淚擦在袍袖之上,然後抬頭,一直看到重華的眼睛裏去:「這是命運。陛下。為了大家好,為了酈國,請您不要為難微臣。」
重華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啞聲道:「阿唯,我覺得你應該懂得我的心。」
鍾唯唯微笑:「我懂,可我更懂得您是誰。」
我更懂得你是誰。
「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重華眼中怒氣上涌,握在她肩上的手越來越用力。
鍾唯唯看着他,溫和平靜:「我所願者,唯陛下安康長壽,宏圖得展,天下太平。」
重華用力攥緊她的肩頭,惡狠狠地低頭去吻她:「去他娘的安康長壽,天下太平!」
鍾唯唯猛地側頭避開他,用力將他推開,大聲道:「難道你要當一輩子的和尚嗎?我不能!不能!你明不明白!」
不是不能受孕,而是胎兒不能成活,避子湯,流產,都會對母體造成極大的傷害……
重華白着臉,啞聲道:「你不信我?我可以……」
「我不信!」鍾唯唯微微後仰,拼命想讓眼淚流回去:「我不信,不信,一個字都不信!你能忍一年,兩年,能忍三年,四年,十年?總有一天,不是你忍不住,就是我忍不住,與其之後痛苦,不如現在就給個痛快!」
重華握緊拳頭,微閉了眼,忍得全身發抖。
他想起了今天在常春園時,李尚親熱地和鍾唯唯說話,以及鍾唯唯拉着李尚的袖子給李尚擦臉的舉動。
明知自己嫉妒得毫無根由,明知鍾唯唯就是故意在噁心自己,他仍然恨不得捏死李尚,恨不得將鍾唯唯關在宮裏,永遠不許她出去。
鍾唯唯往後連退幾步,草草一禮:「天色不早,陛下早些歇息吧,微臣告退。」
重華沒有留她。
她逃也似地衝出昭仁宮,看到前方有宮燈接近,便定一定神,擦去眼淚,站在道旁避讓。
「鍾彤史。」胡紫芝帶了兩個宮人站在不遠處,和氣而恭敬,「聽說您回來了,我特意來這裏等您。」
鍾唯唯此刻就連說話都覺得困難,好容易擠出一個笑容,行禮問安:「娘娘安康。」
胡紫芝匆忙扶住她,道:「本不該打擾,只是皇長子想見您,陛下又不許他出來,所以……」
提及又又,鍾唯唯又有些眼酸想流淚,忍了片刻才道:「下官改天再來請見皇長子吧。」
明明白白的君臣關係了。
胡紫芝眼裏多有不忍:「既然已經好了,為何不……」
忽見李安仁抖抖索索從宮門裏摸出來,扶着門蚊子叫似小聲道:「惠妃娘娘,陛下問您,半夜三更不在自己的房裏待着,出來亂走是要做什麼?」
胡紫芝的臉色瞬間刷白,苦笑一聲,對着鍾唯唯頷首示意,迅速轉身離開。
鍾唯唯朝李安仁點點頭,繼續往前方而去。
月光下,她的影子單薄淺淡,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她的步伐卻很堅定,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裏,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走。
昭仁宮中,重華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
李安仁和嚴儲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終於,重華砸得累了,坐下來,盯着跳動的燭火發怔。
遠處傳來三更的鼓響聲,李安仁和嚴儲你推我,我瞪你的互相瞅了半天之後,悄悄伸出手剪刀石頭布,三打兩勝,李安仁運氣丑,輸了,只好拉長了臉,戰兢兢過去:「陛下,不早啦,該歇了。」
重華猛地抬頭,目光森寒,嚇得他一跌,差點摔倒在地,顫巍巍道:「陛下?」
「張翼?」重華大喊一聲。
張翼遠遠地藏在陰影里,有氣無力:「臣在。」
重華咬牙切齒:「你帶人,立刻去驛館,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不許讓姓李的弱狗睡上安穩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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