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掛,重華站在高高的昌連城上,手扶着牆頭,沉默地看着遠處奔騰的大雁河。
月光下的大雁河很美,散發着細碎的銀色光芒,蜿蜒向遠方,不知是誰家姑娘在唱歌,唱得低徊婉轉,悱惻哀傷。
大意是說,那天早上把你送上船,你說打滿一船魚就回來,你順流而下,順流而下,再也不回來。
重華的手指緊緊摳住城牆上的磚頭,眼裏晶光微閃,也不知是月華落入眼中,還是淚光閃爍。
鄭剛中和李安仁站在不遠的地方,都是一臉的無奈。
真想求那位姑娘不要再唱了啊,這麼大晚上了,不睡覺,在這嚎個不停,是想幹嘛呢?
不知道皇帝陛下剛被人甩了嗎?
鍾唯唯還真是順流而下,順流而下,再也不回來呢。
想盡了辦法,那樣不要命地追出來,調動了一切能動用的關係人脈。
好不容易在河上堵住了人,不要命地護着她,她卻寧願跳河也不願意跟着回來。
位高權重、年輕貌美、深情愛護又怎麼樣?
人家不理就是不理,是個普通男人都要被傷透了,何論是向來目中無人的皇帝陛下。
所以皇帝陛下醒來之後,聽說了鍾唯唯再次逃走的事,就再也沒有提過鍾唯唯這個名字,這是全都憋在心裏氣壞了呀。
李安仁和鄭剛中互相交換着眼色,想想都替皇帝陛下牙酸,好可憐,所以皇帝陛下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是正確的。
有侍衛低喝了一聲:「什麼人?」
低啞的女聲響起:「簡寧,有事求見陛下。」
李安仁可高興了,快步上前,小聲問重華:「陛下,簡五姑娘求見。」
這位來自江東的簡寧簡五姑娘,心中自有溝壑,常年以男裝示人,當了簡氏半個家。
被江湖人戲稱「簡五爺」,她也不在意,豪豪爽爽地應着,高高興興做她的生意,真正是個利索能幹的。
早年重華遊歷,遇到這位簡五爺,不打不相識,竟然成了好友。
這幾年江東簡氏的崛起,離不開重華的暗裏支持。
現下要說誰能說動重華回去,也就只有這位簡五爺了。
重華卻只當作沒聽見一樣。
背上的箭傷疼得厲害,隨時隨地都在提醒他,鍾唯唯不要他了,鍾唯唯扔下他,跟何蓑衣跑了!
她又騙了他,說過讓他先上船,她隨後就來的,但她根本就是在騙他。
她順流而下,順流而下,會去哪裏呢?大雁河的盡頭,再往西南走,便是東嶺吧?
何蓑衣要避開他的追蹤,多半會攛掇她去東嶺,藉口他都替何蓑衣想好了,肯定是拿茶道來說事兒。
重華想得頭疼眼睛疼,牙痛肩背痛,控制不住的暴躁和憤恨,她怎麼敢呢?
何蓑衣……別落到他手裏,不然他一定要把何蓑衣碎屍萬段。
一旁的李安仁等了一會兒,見重華始終面無表情,實在不敢打擾他,只好悄悄走回去,和簡寧說道:「要不,您先回去?」
簡寧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轉身要走。
卻聽重華淡淡地道:「簡寧,你來。」
陛下既然肯叫人過去,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了,只要肯說出來,那就是好事。
李安仁低聲交待簡寧:「太醫交待不能久站久凍,不然以後傷處會痛一輩子的,求您勸他早些回去歇息。」
簡寧點點頭,斯斯文文走到重華身後,行禮:「草民參見陛下。」
「起。」重華沒有回頭,照舊直視着遠處的大雁河,聲音無波無瀾:「你說她還活着?」
簡寧很肯定地道:「一定活着,而且有人在幫她。不識水性的人天生懼水,見了水就會控制不住地掙扎。
且不可能下沉得那麼快,而她,一點掙扎都沒有,消失得乾淨利落。」
「她沉下去的時候,是怎樣的?」
簡寧當然不敢實話實說,皇帝陛下已經走火入魔了。
瘋狂地痴迷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什麼都沒有,身體還很差的女人,對一國之君來說,是一件很大很大的災難。
甚至於對整個國家來說,也是一樁災難。
她並沒有做錯。
簡寧理直氣壯,語焉不詳:「當時風大霧大,草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覺得,她很沉着冷靜。」
很沉着冷靜。
早就有預謀,並且精心策劃了那麼久,當然沉着冷靜了!
說不定,何蓑衣帶着鍾袤背開他的耳目,悄悄入京,就是這樁陰謀的開始。
那麼他呢?從她戰勝梵周使者,再到前一段日子,可謂是他這一輩子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
難道統統都是假象嗎?是她為了徹底逃離他,所以故意製造的假象?
她其實從來都沒有原諒過又又這件事吧?
她不會把氣出在又又身上,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留給他,這就是她的報復?
重華面無表情地凝視着前方,有一瞬間,覺得胸膛里有個叫「心」的地方,痛得不能呼吸。
他撐住牆頭,想要努力一下忍過去,整個人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更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此刻看起來有多可怕。
簡寧被嚇住,想去扶他,卻被他猛力揮開。
李安仁和鄭剛中見狀大驚,匆忙趕上前去,重華又怎肯當着他們的面示弱?強撐着站穩了,冷厲地道:「退下!」
李安仁和鄭剛中不敢多事,立刻低頭退了回去。
重華重新站直,回頭看了簡寧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吧。」
簡寧無意中碰觸到他的眼神,心虛又害怕,左思右想,還是決定留點餘地:
「其實陛下心裏很明白,在關鍵時刻,暗箭射來之時,是誰推開了您,這說明她還是很在意您的。」
重華抿緊了唇,就像沒聽見似的,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看上去驕傲又自滿,根本沒有露出半點受過傷的姿態。
鄭剛中和李安仁暗自鬆了一口氣,最怕就是皇帝陛下不分輕重,萎靡不振,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太多了。
重華大踏步地往前走着,何蓑衣此刻說不定躲在哪裏嘲笑他呢,他怎麼也不能讓何蓑衣如願,那些人越想讓他倒霉,他越是要活得更好。
鍾唯唯,且給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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