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值隆冬,地白風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妝鏡前懶懶地撫弄着她那一頭綢緞般的烏髮,伸手欲在發梢抹些西蜀油,卻想起那等專供宮廷之物,現下自己哪裏還用得。
足足有兩個時辰了,她的心緒已漸漸平復下來,看着鏡中人兒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卻已初顯傾城之色,竟是連自己都覺得怎麼也看不夠。莫怪那個沉鬱寡言的負心人也曾……想到這裏,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氣悶。
不去想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總之她這輩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關係了。不過……
昭昭皺着精緻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裏炭火燒得暖融融的,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煙味還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開帘子走了進來。她年約十三四歲,身姿利落、面色紅潤。
隆冬天氣,因着身體底子好,茯苓穿得也並不臃腫。邊戶人家,歷來便是兒童習鞍馬,婦女能彎弧的,似昭昭這般嬌嬌弱弱的倒是不多見。
永清縣位於霸州北部,自南關出縣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東南則是淤口關。霸州城和淤口關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鎮,但凡遼國有什麼風吹草動,指揮處的將領們便可快速得知情報。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楊延昭將軍出任高陽關路景州知州,此後二十餘年裏,楊家軍鎮守高陽關、益津關、瓦橋關,霸州亦在其轄區之內。在楊延昭將軍的帶領下,霸州等地民風彪悍,就連婦女兒童也都能騎馬射箭,軍民同仇敵愾共御遼兵。
說來也巧,現如今鎮守北地的依舊是楊姓將軍,雖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卻也是鐵骨錚錚、軍紀嚴明。這一支楊家軍正是出自大祈開國功臣靖北侯楊家。
茯苓見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為是自己穿得單薄的緣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嬌弱,可不能和我學,現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裏玩雪,定要記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見她沒出聲,復又喚了一聲。
昭昭垂下小腦袋,努力地將眼中的淚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沒見到茯苓了呢?國公府里那幾個居心叵測的丫鬟們總愛在她聽得見的地方議論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種或明或暗的挑撥下竟然漸漸疏遠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獨我昏昏」。
上輩子,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論她吃什么喝什麼,茯苓總愛搶先湊過去嘗嘗。她怕茯苓受罰,沒告訴房裏的嬤嬤們知道。雖則縱容着,卻也覺得茯苓確實是有些沒規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紙、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嚀,「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驚心的國公府,而非富貴舒適的安樂窩。
「姑娘可是餓了,想吃些什麼?我娘差我來問問,她正在廚房給小少爺燉羊肉湯呢。」茯苓見其神色有異,略有些擔心地問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兒還在書房裏用功嗎?」
「是哩,不過柏年說小少爺午間歇過覺,精神頭很好呢
。」
「嗯,你且沖些荔枝湯來。」昭昭不是很餓,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兒給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嘆了一口氣,唉,是了,這裏是永清鎮,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輩子,她愛財,愛美,愛奢侈享受。
那年,國公府太夫人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僕婦接她入京。她這才知曉自己那個失憶後入贅到家裏的夫君竟是國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進翰林學士,七年擢至宰執。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滿以為自己這隻小雀兒就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誰料,那人卻早早便有了三個美妾,和一個正妻。
若她有骨氣些,她就該立馬調頭回了永清鎮。但她終究是被國公府的富貴迷了眼,竟是就這樣不清不楚、沒名沒份地住下了。氣得昭衍孤身一人帶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嬌縱、蠢笨、囂張。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過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過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國公府眾人誤以為他喪命後由他繼母做主娶進門來照顧安哥兒的。她總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但其實,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順的那個,她就連妾侍的名分都沒有呢!她不過是世子爺院子裏那個尷尷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裏最荒謬可悲的一個笑話了。
她不懂什麼黨爭,也不知什麼朝堂局勢。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將她妥帖安置在一個金色的鳥籠里,每日餵之以玉露瓊漿,飾之以羽衣霓裳,偶爾也來看看她。
後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小白氏竟自請和離了。
昭昭於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諾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還讓松年將她以往從不曾關心過的賬本子送來,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妝,夜裏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時便聽聞過汴京明珠、蔡相女孫的美名。
她聽聞當年趙、蔡兩家曾準備議親,後來京城中人皆以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場宮變中身亡,婚事遂作罷。而今白氏女自請和離,京中傳言紛紛,皆道趙、蔡兩家欲重結秦晉之好。
她嬌縱、蠢笨、囂張,屢次執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煩,收穫的卻永遠是外界無盡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氣度高華、風儀甚好。反觀那位潘姑娘,嘖嘖嘖。
她不懂黨爭不知權謀,她只知後來蔡相失勢而她的夫婿權傾朝野。於是乎,她得意洋洋、囂張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讓蔡芷璇沒臉。她猶記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次日,蔡芷璇鍾愛的獅貓走丟了。
於是,昭昭那位高權重的夫婿限令開封府訪索,逮捕了數百人,找到了獅貓百餘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卻道都不是。
於是,她那位高權重的夫婿令數百宮廷畫師繪圖千餘,汴京城內幾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張貼了那尋貓令,卻終不可得
。
於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確是權焰熏天,但也與她沒甚麼干係。
她漸漸有些不願見他了,她想她該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渾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裏,她用小手帕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該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決心,卻終究是抵不過天意。
她懷了身孕。
永興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詔入宮,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進貴妃。
永興五年初,官家宴請百官於金明池觀水師演練。遇刺。
她什麼也不願回想,她只記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長大,一點水性也不識的。
她一隻手扶着沉沉下墜的肚子,一隻手拼了命地撲騰着。她在水中掙扎了太久,早沒了力氣,只憑一股念想支撐着——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將將下沉之際,她看見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縐面鶴氅一躍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堅持一會會兒,只要再堅持一會會兒……她一定可以等到他來救她的。
昭昭幾欲窒息,但她即將要成為一個母親了,她要堅強。
再堅持一下下。
她聽見岸邊蔡芷璇一聲驚呼,竟也落下水來。
她看見那人停頓、折返……
她太累了,終是絕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來的時候,昭昭躺在冰涼的石階上,只一個醫女侍候着。
寶津樓里,蔡貴妃微恙,眾太醫待命。
那人也在寶津樓里,等着太醫令為蔡貴妃切脈的結果。
石階那麼涼,風那麼刺骨。她閉着眼睛,感受着血水從她冰涼的身體裏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後來,他輕摟着她柔聲寬慰:「昭昭,莫哭,孩子還會再有的。」
曾經她嬌氣、愛哭,而今卻早已沒了眼淚。
她曾與他拜過皇天后土結為夫婦,她曾無數次地想過要為他綿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會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會再有了。
不論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會為趙子孟生兒育女了。
她不願再見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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