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元四十七年,先帝命樞密使袁大將軍之長子出任霸州知州,她的娘親亦在同年因箭傷不治而亡故。她每每追問娘親是怎麼受的箭傷,父親和鍾叔鍾嬸卻口徑一致,都道是出遊時不慎為獵戶所誤傷的。
但她隱隱知道那絕不是真相!
她記得那鐵製的三菱形箭鏃上的攝人寒光,她記得那木製的箭杆上的精緻圖騰,她記得那以鵬鶻類巨禽的翅羽所製成的箭羽。她知道那絕對不是山野獵戶的箭……
前世昏昏囿於內宅因而不曾察覺真相,但她這輩子終於知道了,她的娘親死於袁府的箭下!她要給娘親報仇!
昭昭將自己的下唇咬得出了血,她一把擦去眼眸中悲憤的淚水,努力穩住心神抓住一支橫生出來的樹枝躍下了馬背,全然不顧手上嬌嫩的皮膚被劃地鮮血淋漓。
那馬兒瘋狂地竄入了深不可測的山林深處,昭昭手上緊握着那支帶血的利箭,一步步向林外走去。
林子茂密,日頭毒辣辣地照在頭頂照得人晃眼,昭昭胸口鼓譟着悲憤到極點的情緒。她直直地向外走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竟碰上了幾個正在狩獵的人。路上一有幾個馬球隊裏的姑娘跟她打招呼,但昭昭卻似乎沒有聽見一般繼續魔怔似地走着。
不多時,她竟碰上了袁府諸人。
袁四見她手上緊緊握着那支箭,以為她是想以此為物證要挾自己,不由得覺得心虛
。但袁四隨即又蠻橫地想道,她袁家勢大,莫說這霸州境內,便是放眼天下,又有幾個人敢與她袁家為敵呢?更何況潘昭昭一個小小的商戶孤女。
「喂!」那袁四開口惡人先告狀道,「潘昭昭,誰准許你偷拿我府上的箭了?你以為你偷偷拿走就不會有人知道嗎?那箭杆上可刻着我袁氏的族徽!」
昭昭對那袁四的話恍若未聞,她甚至都沒有看那些袁府的人一眼,她害怕自己充滿了仇恨的目光會讓他們警惕生疑。若是上輩子,她說不得就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拼命了,這或許就是家中長輩們隱瞞真相的原因吧。
隱約卻見前方似乎是松年大哥着急慌亂地向她跑來,昭昭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姑娘,姑娘,你還好吧?」
昭昭啞着嗓子,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帶我回去,馬上。」
……
昭昭醒來的時候鍾嬸正坐在她床頭垂淚,一見昭昭睜開了眼,鍾嬸便關切地問道:「小小姐,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竟是弄得一身的傷?若是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麼向九泉之下的小姐交代呀……」
「袁府的人用箭射我。」昭昭一面沙啞地說着,一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鍾嬸的反應。
果然,只見鍾嬸聽聞一個「袁」字臉上便隱隱露出厭惡忿恨的神色,待聽得袁府的人竟然用箭射她時立馬勃然變色:「他們怎麼敢!」
「娘親也是死於袁府的箭下,對嗎?」
「小,小姐……」鍾嬸眼中含了熱淚,卻支支吾吾地還企圖瞞着她。
昭昭吃力地開口道:「鍾嬸,請告訴我真相。娘親……為什麼……」
鍾嬸抽泣道:「不是我不告訴你,是小姐臨終前交代了不讓你和小少爺知道。她只盼着你們能夠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可是,就算我們不知道,但如果袁府的人還想置我們於死地呢?鍾嬸,求你告訴我吧……」
在昭昭不斷地追問下,鍾嬸終於開口給她講述了一段陳年往事。
大周末年,玉將軍潘鉞戰死邊關,潘將軍的副將齊正為報仇深入敵營,待齊將軍斬下了遼國將領的項上人頭凱旋歸來之時,汴京城內早已改朝換代了。
大周國破,大祈代周而立,齊將軍聽聞江山易主,率殘軍避入忘歸山中。而後又陸續有各路起義軍來投,逐漸形成了四十八寨的規模。諸多投靠之人中,便有一個奄奄一息的袁姓青年。齊大當家憐其身世,花費大力氣為他延醫問藥。
而後的二十餘年裏,忘歸山四十八寨依仗怒江之險,於群山之中聚兵數萬之眾。而當年那個袁姓青年痊癒後顯露出非凡的才能,在齊大當家的提拔重用之下亦掌握了不小的勢力,成了忘歸山中一人之下的二當家。
齊大當家有兩子一女,袁二當家則有一子三女。其中齊氏獨女與袁家二娘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好,比一母同胞的姐妹更為親近。齊、袁兩家許下兒女婚約,擬將袁二娘聘為長子媳。
建元二十四年,經略安撫使蔡大人出任霸州。袁二當家早已不甘心居於人後,與蔡相合謀設計欲拔除齊大當家嫡系
。那夜發難之前,袁家二娘親手將□□放入酒里,齊家大哥飲得多些,在之後的打鬥中後力無繼,被袁家子一劍斬殺。齊氏那日恰腸胃不適,無意中反胃將毒酒吐出了大半。齊家小弟雖則少飲,但也身中劇毒。
那夜殺聲震天,鮮血染紅了整條怒江。
齊氏帶着幼弟在薛小公子計策下倉皇逃離忘歸山,後又在潘家庇護下逃過搜捕留得性命,但終是身有殘毒,成婚十餘年後方有孕。而齊家小弟中毒深矣,雖不至於驟然死去,但多年來早已不成人形,纏綿病榻十餘載後自殺身亡。
後來大義滅親的二當家率領剩餘三十六寨歸順朝廷,踩着恩人的屍骨成了如今風光無限、軍權在握的袁大將軍,袁氏一門煊赫非凡。
昭昭聽罷顫聲問道:「所以,娘親那時是去袁府行刺報仇了……」
「是。」鍾嬸沉聲道,「但小姐臨終前自知如今袁府勢力非凡,以一己之力報仇無望,便交代我不可讓你們再捲入其中了……」
「我小時候曾不小心撞見過的那個怪……可是我小舅舅?」昭昭忽然泣不成聲,「我那時做了許久的噩夢,他可是因為我,可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自盡的……」
「小小姐千萬不要這麼想,二少爺自儘是在許久以後的事情了,他那時見了你還高興了好幾天呢。」鍾嬸趕忙解釋道。
昭昭想起懸崖之中的那個神秘山洞,她追問道:「那薛小公子又是何人?」
鍾嬸答道:「薛小公子乃是前朝薛相後人,他父親死前命家僕將他託庇於忘歸山。小姐比他年長几歲,自小就對他頗為照顧。薛小公子多智近妖,那天就是他使計為小姐製造了逃生的機會。」
昭昭聞言突然掙扎地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出了她從山洞裏取來的那個畫卷。那畫中少女眉眼熟悉似故人,但神情卻是全然陌生的,仿佛山谷中的精靈,無憂無慮、天真明媚。
「這,這是我娘親……」昭昭泣不成聲。
記憶里她的娘親何曾再如畫中這般無憂無慮地笑過?大多時候她都是憂慮的苦悶的,想來是為了重病的弟弟和無望的血仇吧。
昭昭想起那個雨夜,她從趙子孟的懷抱里窺見遍地屍骸的景象。她那時只道困惑,為何二十餘年前的那個夜晚,十二個寨子裏的素不相識之人的埋骨之地竟讓她有說不出的心悸。卻原來……
她還想起上輩子在京城所見的袁氏一門的煊赫景象。昔年那袁二娘親手毒殺了未婚夫婿,而今她身為蔡氏冢婦卻是榮耀滿身羨煞旁人。她想起袁家、蔡家、杜家……那一個個的富貴錦繡堆里養出來的金鳳凰……
卻原來那錦繡膏粱上沾染着的俱是她外祖一家的血淚!
昭昭還想起了劉陵。同樣是身負血海深仇,那劉陵竟能以一己之力將身居高位的仇人拉下馬來一刀鍘死,而她前世昏昏,卻是什麼也不知道。
那劉陵出身寒微卻能狠下心來以己為刀。那她呢?她能否像劉陵一般得到大長公主的青眼,借勢為外祖、為母親,為冤死於袁家野心下的千千萬萬人報了這血仇?
深夜裏,昭昭披衣下床,借着燭火微弱的光,揮筆寫下一篇策論來。
她要上京去考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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