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子式盛了碗粥,熬了點醒酒湯端到了魏籌的房間,老頭一身的酒氣橫躺在床上,一隻腳隨意垂在床外。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回身拿了塊乾淨的布,接了盆水在床邊坐下。
屋子裏靜悄悄的,餘子式卷着袖子一點點替魏籌擦着臉,動作很輕。
不知過了多久,魏籌的手動了動,抬手就摸自己的眼睛,餘子式伸手將綢帶塞到他手裏,問道:「醒了?」
魏籌捏緊了綢帶,翻個身又睡了回去,一場大醉之後,他除卻夢死別無他念。
餘子式看着魏籌哼哼哧哧的裝死模樣,推了把他,「起來,我給你弄了點粥。」
&喝。」魏籌動都沒動一下。
餘子式心道這酒勁兒還挺大,一夜都過去了,還跟這兒和他撒酒瘋呢。他甩手輕輕拍了下魏籌的臉,「不起我拿涼水澆你了,還是說你喜歡沸水?」見魏籌不為所動,餘子式皺眉道:「行了,看你一把年紀了,我也想給你留點面子,起來!」
魏籌不情不願起了,恨恨地齜着牙,束髮的木簪子也不見了,一頭花白頭髮亂七八糟。宿醉讓他看上去就山溝里剛躥出來的野鬼似的,青面獠牙一臉猙獰,哪裏有一絲劍道宗師的風度。餘子式不由得搖了下頭,伸手摸着他的頭髮順了順毛,由衷感慨道:「瞎子,你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魏籌這模樣,就像是千辛萬苦淌過三途河、走過鬼門關,卻在閻羅殿前被黑白無常一腳踹出來的吊睛孤魂。
老頭嗤笑了一聲,不去理會餘子式,伸手嚷嚷道:「粥呢?」
餘子式將粥放在他手上,看着餓了快一天的老頭仰頭就囫圇地往嘴裏灌,不由得心中暗道,魏籌要是真死了,估計還是個餓死鬼。
這混得實在是太慘了些。
吃飽喝足之後,魏籌睡意也沒了,揪着綢帶躺在床上,晃蕩着腿。餘子式在一旁收拾碗筷,剛準備走出屋子,卻忽然被魏籌喊住了,「對了,子式你過來。」
餘子式望了眼魏籌,剛走到床邊,忽然手就被魏籌抓住了。
魏籌順着手臂捏了兩下,忽然笑道:「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頭髮呢?頭髮也沒長過?」
餘子式眼神一銳,他穿越而來的這事兒,除了墳頭草高兩丈的呂相之外,天下也就只剩下魏籌一個人知曉了。他當下將碗筷一甩,緊貼着魏籌在床邊坐下,問道:「瞎子,我這樣會不會出什麼事?」話一出口,他竟是有些緊張。
魏籌聽出餘子式話中的躊躇,心道這小子也有發慌的這一天?奇了。
&出什麼事?」魏籌問道,「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嗎?好像還重了些,看來在秦國當官油水還挺多。」
餘子式沉默了一會兒,每次他不知道怎麼將對話進行下去的時候,他就選擇沉默。
魏籌卻是頗為淡定,問道:「怎麼了?你想什麼呢?」
餘子式擰起了眉,望着魏籌猶豫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沉默良久,他終於沉住氣開口道:「呂不韋說過,我回不去了,魏籌,今天你給我句實話,你與呂不韋是不是瞞了我一些東西?」
魏籌一頓,「你怎麼這麼問?」
&年前受了些傷,忽然想到,若是我死了,到底會發生些什麼。」當「死」字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餘子式忽然就鎮定了許多,他平靜道:「這些年一直在想,想了十年,也猜了十年,呂不韋已經死了,瞎子,不如你今天給我個痛快?」
魏籌似乎沒料到餘子式會這麼直接,微微一怔,問道:「你……你想回去了?」
餘子式深吸了一口氣,這些日子與胡亥待在一塊兒,他總是在想這事兒,許多年的困惑忽然就成了一道他不得不立刻解出來的迷局,他必須得先弄清楚這事兒,這也是他必須親自來劍冢找魏籌的原因。
這世上若是還有人知道真相,那個人也只剩下了魏籌。
餘子式伸手握住魏籌的手,一點點握緊了,他沉聲平靜道:「魏籌,這世上我該去做的事,我一定會去做,既然應下了,我就絕不會食言。我如今只是想聽一句實話,與能不能回去無關。」
魏籌聽着餘子式話里的意思,更詫異了,「你不想回去了?」
餘子式手一下子攥緊了,沉默良久,他一字一句道:
&我不想回去了。」
望着魏籌瞬間怔住的臉,他平靜地接下去道:「你能給我句實話嗎?魏籌你知道,我不會老,我不可能就這樣子在秦國生活一輩子,我到底不是這個地方的人。」
魏籌愣了許久,終於伸手輕輕揉了下餘子式的頭髮,「你是怎麼了?」
&習慣了,我在這兒待了十年,我習慣了在這兒的生活,回不回去已經無所謂了。」餘子式平靜道,「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兒,我的家國也在這兒,十年熱血,大半生心血,我的人生在這兒紮根了,魏籌,呂不韋說的對,我已經回不去了。」
黃粱一夢,留住了他。
魏籌聞言卻是難得皺了下眉,他摸着餘子式的頭髮,不知是勸還是嘆,他幽幽道:「這裏不是什麼好地方。」
&知道。」餘子式似乎笑了一下,「這事我比你清楚。」
魏籌沉默了,他從不認為自己多懂人心,他只是活得久了,下意識比人多想了一些,他問道:「你真這麼想?一輩子的事啊,你可想清楚了。」他悠悠道:「你如今是榮華加身,可世上之事變得快着呢,呂不韋不也曾城門懸書,可轉眼誰還記得他的風光?即便是不談榮華權勢,單說人事,亂世人心有幾分可信?今天還杯酒談笑,興許明天就是他親手送你上路,所謂志同道合,所謂同心同德,他敢說你敢信?」說着魏籌輕輕拍了下餘子式的肩,「你仔細想想,別太衝動。」
&人活一世,不都是這樣嗎?」餘子式輕輕一笑,「在哪兒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提醒你,榮華這事太虛,亂世人心多詭,你所心繫的,興許只是一場大醉一場空,你別瞎折騰自己一輩子,犯不上。」
餘子式低頭望了眼自己的手,自嘲般笑道:「遲了。」
這場春秋大夢,他已經栽進去了,走不出來了。
餘子式看向魏籌,輕聲笑道:「給我指條路,瞎子。」讓我在這兒好好活下去,生老病死,像個尋常人一樣好好活一場。
&許你的下場會很潦倒。」魏籌提醒道:「這一步出去,你若是輸了那就是真的輸了,再無翻身的機會了。」原本即使是再潦倒,也不過是一局棋失了手,大不了不玩了,餘子式依舊能全身而退,回去之後權當做了場夢,夢醒之後仍是過他的大快人生。可是如果餘子式選擇當一個真正的秦國人,他就真的什麼退路也沒了。
&怕是眾叛親離,我也認了。」餘子式淡漠道,「人活一場,求個富貴,我活一場,求個痛快。」
&還真是……」魏籌一下子不知道說餘子式什麼好,他不解道:「這秦國到底有什麼好的?」怎麼呂不韋與這小子都一個個往這火坑裏跳,一個已經搭上了性命,一個正在把性命往裏頭搭,這架勢魏籌真是看呆了。
&子,你不明白,在哪兒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覺得自己活過了。」餘子式說了句自己都微微詫異的話,這一句像是潛意識直接塞進腦海中,他又忍不住脫口而出的。
這邊魏籌心裏一咯噔,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的人,他還需要多說什麼?
鐵定沒救了啊。
&然你這麼說,」魏籌靠近了些,「那我今天同你說句實話,呂不韋的確是蒙了你一些事,他這人一輩子就沒厚道過,對你還算是難得留了點良心。」
&蒙了我什麼?」
&說他會護着你,其實他也就是哄哄你,你別太當真,他那時連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他說你回不去了,那也是他蒙你的,你本來就不是這世上的人,你要走他壓根留不住。他同你說你能改變這世道,其實他就是隨口一說,哄着你去試試,他心裏不見得多有底。」魏籌說了半天,沒聽見餘子式發出動靜,他捏了下餘子式的手,「子式你在聽嗎?」
&
魏籌撓了下頭髮,輕聲含糊道:「其實,你若是真想回去,找根繩子或者找口井就可以。」
餘子式看向魏籌的眼神都變了,「我死了就可以?」
魏籌忙道:「這事兒我也是聽呂不韋說的,他這人不厚道,說話愛說一半,你千萬別瞎試,命就這麼一條,你別折騰。」
沉默片刻後,餘子式平靜道:「你繼續說。」
&這事兒,呂不韋當年到底是怎麼弄的,我是真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想走想留,其實從來都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你心中若是真想留,自然就留下了,只是留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當年呂不韋拿你也很為難。我之所以說他對你還留了點良心,那是因為他沒直接耍弄詭計把你留下,而是選擇了蒙着你哄着你,其實他是將抉擇權留給你了,也算是給你留了條後路。」
魏籌看着餘子式,「所以其實說來說去就一句話,留不留只問你自己,這秦國萬里河山,到底有沒有能牽絆住你的東西?」
餘子式的手輕輕一顫。腦海中忽然划過一雙漆黑的眼睛。
片刻後,他平靜道:「我懂了。」
魏籌覺得餘子式沒懂,至少其中厲害關係餘子式就沒懂。凡事陷得太深,都是容易要命的事,餘子式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賭,他若是足夠聰明,就知道不該陷進去,無牽無掛地玩這一局,贏了,揚名立萬,輸了,從容抽身。他本是這亂世里最瀟灑從容的賭徒,卻生生成了孤注一擲的亡命之人。
魏籌正想着餘子式這是怎麼了,忽然他猛地捏緊了手中的紫色綢帶,一下子竟是沒敢反應過來。
不是吧?這小子浪跡瀟灑了這麼些年,不會也栽在風月之上了吧?
餘子式自然是不知道魏籌的想法,他心中既然想通了,就是一片澄澈通透。隨心所欲決定去留,這幾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相比他之前的種種揣測,魏籌這實話實在太順耳了。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活,他覺得就是玩砸了他也認得不說二話。
心中就像是驀然移走了一塊山石,連帶着喘氣都順暢多了。
餘子式扭頭,魏籌還在抿唇思索,一副凝重的樣子,他看着魏籌那模樣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徐福。
&籌,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說他是個命師,現在他替秦王研究不死藥。」
&師?」魏籌似乎思索了一下,「有印象,是不是姓徐?」
&他叫徐福。」
&我知道了,天下也就他們一家稱自己是稱量天命的命師。」魏籌偏頭凝思了一會兒,頗為不解道,「我以為他家早就絕後了?就他們家那群人半吊子的水平,香火居然還沒斷,挺不容易啊。」
&麼?」
魏籌低頭無聲笑了笑,半晌又忍不住嗤笑一聲笑出來,「稱量天命,其實也就夠唬你們一群不懂事的,什麼是命師?說白了,那就是籌算比不上術師,堪輿比不上陰陽師,問道比不上黃老方士,什麼都不會,就會大致看個氣運,排起位置是連三流都算不上的野路子。真算起來,煉丹師的地位都要壓徐家命師一頭啊。所以他家香火還沒斷,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餘子式錯愕了一瞬,「什麼?」
魏籌悠悠笑道:「那徐什麼來着,他是不是同你說,他能算天命算氣運?」
&
魏籌的嘲諷幾乎都要從冷笑聲中溢出來了,「哈,他們那也配叫算?我就問一句,他們徐家人能不能說上來自己算的到底是命還是運?氣運與命數是全然不同的東西啊!一個人可能會有王侯將相的氣運,但是他就真是王侯將相了?說不定人家就是沒那個命!不信?前腳你徐家人算出來一個王侯,我後腳就是一刀,這屍體你讓他給我當個王侯試試?
所以我說徐家人早該絕後了,算命這事兒講究一個不可說,一個人可能有王侯將相的氣運,也可能同時有販夫走卒的氣運,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瞧着一個人龍虎之氣成五彩就是個帝王相!但凡學過些陰陽籌算的都知道,氣運與命數都是不可說的東西,就他們徐家人能耐,一算出來就滿大街嚷嚷,這也就是我沒撞上,我要是大街上撞見了,一劍一條命,省得這群人整天披着張命師的皮,盡做些殺人害命的勾當。」
&人害命?」餘子式越發錯愕了。
魏籌卻是冷笑不止,「徐家人自以為聰明,入各國王宮給君王賣命,但凡算出一個人有帝王相,那人就是個死!管你無辜不無辜,他們一句話那逃不了一個死字。這種殺法,也不知是死了多少所謂的帝王將相!徐家命師一脈在鼎盛之後越來越衰弱,你以為是什麼原因?那是他們激起了天下所有陰陽師與術師的憤怒。在他們之後,魏國大梁城的陰陽師也依附了王室,怨辭頗多卻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為什麼就他們徐家落了個死絕的下場,那是因為他們徐家人做的太絕了!」
餘子式猛地想起徐福被鄉民堵截的場景,他瞬間就明白過來了,徐福為什麼幫人算命還落了個騙子的名聲。徐福算得是氣運,而不是命數,所以鄉人以為他是欺世盜名的騙子。
&掃一眼就能算出一個人的過去。」餘子式不禁問道,「這也是騙術?」
&於正統陰陽師、術師世家出身的人來說,這連最基本的都不上。」魏籌伸手將紫色綢帶綁在了眼上,不屑道:「徐家人算什麼?這也就是我瞎了,我若是沒瞎,坐在街頭喝碗酒的工夫,看着過路人的臉我能當場給你寫本書出來,往祖上扒十八代絕不差一個字。」
餘子式望着魏籌,啞口無言。
他知道魏籌曾經很猖狂很變態,但是他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魏籌的猖狂與變態程度。難怪天下人曾說,術數百年,分為兩重,魏國四大姓爭鋒逐鹿,四大姓之上魏籌一人獨佔百年崢嶸。
老子天下第二,無人敢問第一是誰,他幾乎都能想像出少年魏籌仗劍的狂狷樣子,絕對的霸氣無匹。
&認識的那個徐家人,我也不清楚他是徐家哪一支的後人,你自己留心些,他們的話你聽聽就是了,別太當真。要我說一句實話,魏國覆滅後,魏國四大姓被王賁所屠,天下術數一脈就已經絕了,剩下的人不是些騙子就是些半吊子。」
餘子式已經聽出來魏籌對徐家人的確是深惡痛絕,話里難得也失了偏頗。餘子式雖然也覺得徐福是個騙子,但是徐福絕不至於殺人害命這程度,那小子雖然慫,卻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反而有股隱藏極深的正氣。
一個家族的鍋全甩給徐福一個人背,餘子式倒不至於這麼狠。
和魏籌聊過之後,餘子式出門往外走。心中的疑惑解了不少,餘子式難得覺得心中暢快,他往自己的房間走,遠遠就望見院中黑衣的少年倚着樹低着頭,抱着劍像是在等人,一樹的婆娑樹影落在他身上,光影斑駁。
餘子式一瞬間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停住腳步看了少年許久,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悵然。
興許對於胡亥來說,喜歡一個人真的只是一句喜歡的事兒,再簡單不過。而對於他來說,卻是許多個日夜的斟酌與一瞬的孤注一擲,不能說誰更用心,只能說他的喜歡更艱難一些。魏籌所說的那些東西,那些結局潦倒之類的話,他倒是的確沒怎麼聽進去,不過不是他傲慢偏執。
而是說真的,他餘子式要是這點東西都扛不住,他就不配坐這個位置,不配挑個喜歡的人過日子。
他知道談感情真的很虛,人心多詭,興許胡亥轉個頭真的喜歡別人去了,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人在他手裏捏着,胡亥看上誰,他大不了作踐一回君子道義,比手段他也不是太乾淨,他倒是想看看誰敢動一下他的人試試?
所以魏籌說的那點事兒真的不重要,他這道行基本什麼都扛得住。王賁這些年在外面走南闖北地殺人,朝堂掀起的那些腥風血雨髒成什麼樣子,最盛的時候,隨便抽條罪名就是「擁兵自重」這種連坐幾千人級別的滔天大罪,風口浪尖連李斯都撐不住撤了,還不是他一個人硬生生扛下來的。在野武將勾結朝堂重臣,形同謀反,這種髒水潑過來他都能面不改色,自己的名字被幾個秦國世家大臣一天輪了上百道奏章他都當個笑話看。
所以啊,要他扛沒有問題,甚至胡亥哪天對他失去興趣了不喜歡他了,這也沒關係,他就當是人性喜新厭舊的錯,他不怪他。
餘子式望着那少年幽幽嘆了口氣。什麼都好,就一條,胡亥我對你也真算對你掏心掏肺了,你別下手陰我,我的確是沒路可退了,可死在誰手上都不能死在你手上啊。
他也就這麼點要求了,要求的確是最低了,餘子式想了想,覺得自己是真挺喜歡胡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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