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門,兩個人面對面。
宋明謙低着頭,聲音像是被晨露打濕,一個字一個字摳着說:「連門都不讓我進了?」
他眼底不知是熬夜熬紅的,還是別的原因。
陳晚側身,「進來吧。」
陳晚給他倒了杯水,然後也坐在沙發上。桌上放着他帶來的藥,長長短短兩三盒。
宋明謙看了眼她額頭,說:「對不起。」
「沒關係。」
又是一陣沉默。
宋明謙先開口,問她:「什麼時候的事?」
陳晚很平靜,「在雲南。」
他們之間的默契太嚇人,不用挑明,就知道該如何應答。
如果拋棄那些外在因素,比如他的權勢金錢,比如從年少到如今無數次的表白,比如她在現實和感情里權衡掙扎,陳晚的一顆玲瓏心,大部分是用來對付宋明謙的。
仗勢欺人這個詞,就像她對他。
他給,她就要,唯獨守住感情的底線,這是她最大的籌碼。
現在剖心挖肺坦然面對,陳晚發現自己並沒有完全釋然——
有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愧疚,有年少朋友間的難過。
宋明謙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問她:「家裏有煙嗎?」
陳晚點頭,「有。」
她從矮櫃裏拿出一包遞過去。
十塊一包的金白沙。
接過的時候,宋明謙的手指顫了一下。
「你的?」
明知故問。
陳晚望着他,「不是。」
宋明謙笑了一下,把煙點着,吞雲吐霧,認認真真地抽了半根。
煙氣還沒散盡,他眯着眼睛說:「嘗嘗你喜歡的味道。」
陳晚勾了勾嘴角,「怎麼樣?」
宋明謙又吸了一口,「糙。」
陳晚皺眉,「操?」
這種低級笑話,能讓兩人快速放鬆。
氣氛鬆動了些,宋明謙把煙按熄,這種低端煙對於口味早就養刁的人來說,當然抽不習慣。
宋明謙背靠沙發,「我以為你不是輕易的人,畢竟這麼久,你跟海底月一樣撈不到也看不實,就連我公司在美國上市都沒追你這麼難。」
陳晚輕聲念,「……海底月。」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啊。
宋明謙問:「你喜歡他什麼?」
陳晚說:「他很好。」
宋明謙:「哪裏好?」
陳晚頓了頓,說:「哪裏都好。」
宋明謙忽地一笑,「小晚,現在的樣子像一個小學生。我也算跟他交過手,這男人身上有股血性,天不怕地不怕,我看得出。他在牌桌上氣勢壓人,是條漢子。」
陳晚靜靜看着他。
「但他除了點血氣方剛還有什麼?」宋明謙語氣降了一級,「陳晚,你將面對的遠比這要多。」
陳晚問:「我要面對什麼?」
「距離,現實,家庭。」宋明謙冷的像塊玉。
陳晚的眼睛也像一塊玉。
「雲南和上海,貧窮和富裕,陳家和他家。」她把每一個詞都拆解,問:「對嗎?」
宋明謙緊繃下顎,等她繼續。
「這個世界不是大富大貴才是好生活,至於門當戶對——」陳晚笑了笑,「你知道的,某種意義上,我和他倒是很相配啊。你還記得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裏嗎?」
宋明謙壓了壓唇角,說:「福利院。」
「我的命本就是草芥,按老天爺最初的設定,宋明謙,我這種人是不會與你有交集的。你是天上人間,我呢,是地獄流浪的小鬼。」陳晚覺得不太對,又補充說:「頂多是個好看的女鬼。」
宋明謙不說話。
陳晚十指交疊,安靜地垂在腿上。
「如果不是我被收養,我現在和他一樣,在某個小縣城過着最平凡的生活。」
「但你現在和他不一樣。」宋明謙語氣不屑,「我就不信那個男人可以心安理得,他憑什麼?」
陳晚淡淡的:「是我主動追他的。」
話一落音,宋明謙臉都白了。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啞着聲音說:「住嘴。」
陳晚眼底有最後的頑強和驕矜,頂住他的目光,「宋明謙,我還是那句話,我對他是認真的。」
「我讓你閉嘴!」宋明用力捶向沙發,雙目通紅,「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你他媽的去一趟雲南就遇到真命天子了,陳晚你圖個什麼啊?我陪你玩了這麼多年,你把我當什麼!」
宋明謙氣到頭上了,憤怒時說出的話都帶了刀。
陳晚張了張嘴,「……對不起。」
「對不起?」宋明謙冷的一笑,站直了身體,像看小雞一樣,「我宋明謙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陳晚你有種,過去我對你是心甘情願,捧着真心給你玩,但是現在你給我記住了——別想再從我身上撈着好處,就你爸媽那破公司,不是我罩着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還有你。」
他指着陳晚,眼神冷絕,「我要再來找你,宋字倒着寫!」
「那你滾啊!」陳晚吼了回去,「誰讓你來找我的!」
她像一個爆炸的雷,搞個你死我破才甘心。
陳晚硬撐着,可撐着撐着就撐不住了,眼睛紅了,大顆眼淚砸了下來。
她哽咽着說:「宋明謙,你說話太難聽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不是那樣的人。」
她哭了。
宋明謙被這個雷砸中了。
他十歲在福利院第一次見到陳晚。
是以企業愛心捐助的名義,烏泱泱的大群人,還有很多媒體記者報道這次善行。院長帶着福利院最好看的孩子迎接,陳晚是其中最漂亮的,宋明謙第一眼就記住了她。
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早熟,所以他們使出渾身解數贏得有緣人的關注,運氣好的話就能被領養。
只有陳晚,安安靜靜坐在角落。宋明謙已是飛揚跋扈的小少爺,囂張地問她:「喂,你為什麼不去拿糖果。」
企業家帶來了好多零食和玩具。
陳晚抬起頭,這一抬,除了她的漂亮,宋明謙還記住了她的眼睛,清澈一汪如秋水裏的月亮。
宋明謙雙手插袋,「小啞巴?」
她又把頭低下去。
「真的是啞巴啊。」宋小爺出於對殘疾人的可憐,把從德國帶回來的大奶糖全部給了她,陳晚一把攬在懷裏,還是低着頭。
宋小爺得意極了,「我就知道你想要,我懂你的心思,你記住我哦,下次我來看你。」
陳晚抬起頭看着他。
「我還會給你帶大奶糖。」
像是吃了定心丸,陳晚抱着糖果溜走了。
當時還是宋氏茶水間小妹的章麗萍,因為缺人手被臨時調去後勤部搬運福利品。
事情忙完她在一邊休息,正好看到這一幕。
半個月後,章麗萍不顧陳勁國的強烈反對,為陳晚辦理了領養手續。
這是從此往後,她在陳家說一不二的底氣來源。
陳晚命中帶富,陳家從此直上雲天。
宋明謙從舊回憶里回神,陳晚的眼淚還掛着,十幾年了,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宋明謙想疾言厲色,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嘲諷,可最想的,竟然是去抱抱她。
那是他最後的驕傲。
宋明謙腳步停在門邊,開門時有微微的聲響,似有似無地說了句:
「小晚……記得擦藥。」
**
宋明謙乘電梯下樓,十五層的時間裏,他飛速思考,電梯「叮」的一聲到了一樓,門往兩邊劃開,新鮮的空氣撲面,幾乎是一瞬間,他的心臟又恢復了強大。
來的時候沒有車位,宋明謙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陳晚租的這個地方是鬧市,樓房間距窄,一出小區就是大馬路,宋明謙手搭在車把上,又忽然停住。
他回頭往後看,五米遠,靠邊停了輛出租車,車門打開半邊,應該是正在付錢。
不久,從車上下來了一個人。
霍星看到宋明謙的時候,他正在數剛才司機找的零錢。
宋明謙在黑色卡宴前負手而立。男人、車,都是絕好風景。
「找陳晚的?」
霍星腳步停住,捏着一把零鈔。
宋明謙笑着說,「霍先生,小晚和我提過你,在雲南的時候我們通電話,她說碰到了一個很不錯的男人。你猜她是怎麼說的?」
霍星看他一眼,目光幽暗深遠。
宋明謙走近,擦上他的肩,一字一字的:「她說,她想睡你。」
這句話的尾音,消匿於尖銳的汽笛聲里。
霍星的拳頭握得鐵緊,那把零錢皺成了一團。
「小晚性格從小就開朗,喜歡什麼就要什麼,鬼機靈一個。」宋明謙語氣親密,像在分享心得,「你要拿她沒轍,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她怕癢,特別是腰。」
宋明謙低聲笑,渲染得曖昧又香.艷,「她身體哪裏軟,你就往哪戳,沒兩下就服服帖帖了。」
話音一落,霍星的拳頭就砸了過來。
宋明謙下巴生生挨了這一下,踉蹌着退了兩步才站穩。疼痛從面部開始蔓延,他動了動嘴,麻木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霍星繃着喉嚨,眼像火燒,「你他媽的是人嗎?」
宋明謙寒光大振,站直了身子,嘴角的血加持了這份冰冷,他呵的一笑,「我讓她玩,玩膩了遲早得回來,她生來就屬於這個城市,你能給她什麼?旅途中的消遣而已,你算個什麼東西!」
霍星拳頭又緊了。
宋明謙眼睛微眯,冷聲笑,「你拿什麼跟我比,拳頭?」停了停,又說:「你還有個尿毒症的妹妹吧?」
起風了。
霍星的拳頭鬆了。
「尿毒症唯一的辦法就是換腎,小晚心軟,你多陪她幾次,沒準能把手術費給湊齊,但腎.源——你比我更清楚有多難排上。」
宋明謙是個精明的商人,再棘手的問題,他都能抓住弱點。
這陣風卷着沙塵,呼吸間都是乾燥的氣味,仿佛能感受到顆粒在鼻間摩挲。
霍星的手垂垂落下,皺巴巴的零錢鬆開。
宋明謙的聲音格外冷靜,「霍先生,我們不妨選擇一個最有利的賭注。」
天空被大片的香樟樹密密擋住,陽光擋在外面,一片陰鬱。
直到那輛卡宴囂張地從面前開走——
風終於停了。
**
霍星坐上出租車,司機問了三遍他才說:「去機場。」
航班改簽後的起飛時間是下午兩點,這才大早,霍星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廣播不停播報航班訊息,規整的中英文輪番切換。
機場才是人世的縮影,重逢和分離每日都在上演。霍星覺得,這兩天時間,他也把各種滋味嘗了個遍。
手機震動,想都不用想是誰。
陳晚的短訊。
「到了告訴我。」
半小時後。
「還沒到嗎?」
又過了一會,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那一刻,很多東西都串在了一起。
「我在上海沒有男朋友。」
「你腦子有病啊,玩這麼遠的異地戀!」
「小晚在洗澡,你等會,我把手機拿給她。」
「她只想睡你,旅途的消遣而已。」
「你算個什麼東西!」
「尿毒症的唯一辦法就是換腎。」
手機鈴聲執着不放棄,一遍又一遍。
霍星低下眼睛。
「陳晚。」
那頭舒了口氣,半責怪:「怎麼才接電話啊?到了嗎?」
他「嗯」的一聲。
「到了就好,你待會要去上班嗎?」
「要。」
「這麼敬業啊,受表彰的就是不一樣。」她語氣輕鬆,在緩解氣氛。
半天,霍星還是一個字,「嗯。」
陳晚瞬間無力了,她最受不住這種細細的折磨,霍星每一個嗯字都像針往她心口扎。
她忍不住說:「你現在也學會惜字如金了?」
這次,直接默聲。
「霍星。」她聲音起先平靜。
霍星把屏幕貼近了耳朵。
「你想怎樣?」陳晚克制,無奈,「你到底想怎樣?」
霍星的喉結滾了滾,冷淡至極:「對不起,我要上班了。」
陳晚揚手就把手機砸了出去。
**
接下來幾天,陳晚的生活特別安靜,功勞歸結於砸壞了手機。
聯繫不上她,第一個找上門的是陳朝陽。
那日從學校回公寓,陳朝陽蹲在校門口抽煙,寬大的t恤,寬大的牛仔褲,把還算健壯的身體掩蓋住了。
這一身八十年代的非主流裝扮,好看一點的人穿上那叫復古風,被陳朝陽穿——
還是非主流。
他長得好看,就是流氓氣質太深厚,出校門的大學生好多都繞着他走。
陳晚一眼就看到了他,走過去準備踹他一腳,「又抽煙!」
踢到一半,腳踝被陳朝陽生生掐住,他才不會憐香惜玉,放了狠勁掐得陳晚起跳。
「就你這小身板還敢動手?」陳朝陽嗤聲,對她彈了彈煙灰,「下次,我教你怎麼幹架。」
陳晚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腦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陳朝陽揉了揉腦袋,嘿嘿笑,「打一下就行了啊,別以為你長得好看就——嘖,好吧,允許你再打一下。」
陳晚不客氣地敲了敲他的頭。
「行了行了,我就來傳個話。」
「什麼話?」
「下周什麼日子還記得嗎?」
她當然記得,下周二是陳勁國的生日。
陳朝陽說:「這次老頭子要搞大的,我先跟你打個招呼,他可請了不少人參加生日宴啊,年齡越大越能折騰,你要不想去就別去,反正都鬧翻了,別認慫,硬到底。」
年紀輕輕,一身江湖氣。
陳晚瞄他一眼,「誰先認慫了啊?」
吵架那晚,陳朝陽一點就燃,像個炮仗。
「我不要臉慣了,你跟我能比?」
陳晚:「……」
陳朝陽抽了口煙,兩道濃眉往上揚,英氣颯颯。
他對着天慢悠悠地呼出,看着它們團團升天。
然後轉頭問:「你什麼時候帶我見見姐夫?」
陳晚心窒,「見他幹嘛?」
陳朝陽躍躍欲試,「你不是說他是警察嗎,應該挺能打,切磋切磋。」
陳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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