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姨方眉開眼笑,「沒錯沒錯,我仔細想了一想,還真想起了一些。我本來以為那位夫人是來閣里找相公的——本來這樣的事也不少,誰讓我們倚翠閣的姑娘個個如花似玉呢!誰知問了一問,原來不是,她竟是要——」她湊到玉言耳邊,悄悄說了幾句。
玉言吃驚道:「她竟來習練媚術?」這也太荒唐了吧!
青姨忙堵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別往外嚷嚷啊!」一邊面有得色,「其實這種事雖然少有,我也不是沒見着。你別看那些大家閨秀一個個冰清玉潔的,論起勾引男人的本事,比咱們差遠了,自然要來取經。」
此事雖然荒謬,細思起來卻也合情合理。玉言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青姨掰着指頭數了數,「倒也沒多久,左不過一年多吧。」
一年多,那正是她在溫家最後的一段日子,怪道那時聽聞金玉璃忽然得寵,原來是有原因的。玉言暗暗冷笑:她還真忍心放下身段,肯來學習這種狐媚伎倆,看來是籌謀已久了。
青姨說到興頭上,還想往下說,忽聽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兩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漪雲的胳膊,粗魯地將其扔到地上。
漪雲代表的是倚翠閣的臉面,她受辱等於倚翠閣受辱。青姨忙上前攙着她:「怎麼了?」
漪雲哭哭啼啼道:「他們嫌我伺候得不好……」
青姨甩開手,上前質問那兩個隨從,「不知我們姑娘何處得罪了你們主子,非得將她趕出來?」
那兩人橫着眼道:「倒說不上得罪,只是我們爺不喜歡她,讓你另尋個好的來。」
漪雲是倚翠閣的台柱子,還有誰比她更好?青姨一口氣堵在胸腔里,正自為難,忽聽玉言道:「青姨,不如讓我進去看看吧!」
她這一下毛遂自薦大出人意料之外,青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
「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不如讓我試一試。」玉言笑笑。
青姨一想有理,論起美貌,這閣子裏的姑娘也只有玉言能與漪雲抗衡,她索性順水推舟,「你要試便試吧,只是若出了什麼岔子,我可保不了你。」
「是。」玉言沖她一點頭,轉身昂然走進去。
房中數位貴客團團席地而坐,雍王位於上首,其餘幾人看起來稍遜於他,其身份也不容小覷。眾人圍着一張矮桌,桌上擺着美酒佳肴,芳烈蒸騰,動人肺腑。
玉言躬身行了一禮,大大方方道:「眾位大人,我是來替漪雲姑娘的缺的。」
眾人只顧閒聊,沒有理她。玉言便又朗聲重複了一遍。
這回雍王抬起頭瞟了她一眼,「你比方才那個強麼?就敢來獻醜。」
「正是呢,我也想問,」玉言臉上殊無懼色,「漪雲姑娘到底是哪裏做得不好,諸位君子偏偏容不下她?」
「身為娼妓,不能伺候好客人,豈非失職?」雍王覷着她,「方才我讓她彈琴,她彈得一塌糊塗,可不該趕出去?」
這可奇了,漪雲的琴技是她們之中最好的呀!玉言細思一回,想來這些人見慣了聲色犬馬、紅粉佳人,早就膩歪了這些舊物,想要追求些新意,故意找茬。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就由小女子撫奏一曲,以向各位大人告罪,如何?」
「你便這般保證能勝過她?」
玉言落落大方道:「若各位大人覺得不好,照樣將我趕出去即可。」
眾人方不言語。
雍王性情乖戾,尋常的絲竹管弦一定打動不了他,只能以新巧取勝。玉言四下里望了一陣,可巧瞥見牆上掛着一張秦箏。她裊裊走過去將其取下,也不說一聲開始,就徑自演奏起來。
秦人尚武,秦聲素以豪壯悲涼著稱。玉言奮力撥動琴弦,或急或緩,急時便如破陣殺敵、西風烈烈,緩時又似夕陽西下、離人獨歌。她細細彈來,節奏舒徐有致,如同勾勒出這樣一幅場景:先是丈夫將上陣出征,妻子送他到門前柳樹下,兩人依依話別;繼而是那丈夫在戰場上汗如雨下,血染襟袍,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在家中飽含憂愁、食不甘味;最後,琴聲到達激越的頂點,變為細細的哀鳴,在如血殘陽下,那丈夫耗盡最後的一絲氣力,跪倒在沙場上,他的妻子聞聽噩耗,急急地趕來,在寂寂的曠野中,她抱住丈夫的屍身,沒有說一句話,仿佛她所有的心語連同眼淚一起都被風吹乾了。
她開始彈奏時,眾人先是不理論,自顧自地喝酒說話。那箏聲卻有如無孔不入的水銀,漸漸侵入他們的臟腑,由不得人不聽。到後來,每個人都停下手中的酒杯,痴痴地豎起耳朵聆聽。
老實說,玉言對於這樣樂器並不十分擅長,很難稱得上嫻熟,但唯因這份生疏,她彈奏起來曲音坎坷,必須費心思量,卻顯得更加曲折動人。
一曲已畢,眾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獨雍王懶懶道:「不過如此。」
玉言並不顯出侷促,仍舊笑笑,仿佛毫不在意他的評價。
雍王忽道:「這支曲子背後仿佛有個故事,是麼?」
「是。」玉言細細講來,正是那琴音描繪出的畫面。
「是個悲劇。」雍王飲了一口酒。
「悲劇總是比喜劇來得動人。」玉言閒閒道,「那征夫也可以打了勝仗,加官進爵,從此夫榮妻貴,和樂美滿,但這樣一來不免落入俗套,這故事也不會流傳許久。」
「太悲了也是俗套。」雍王道。
「是,但至少俗得能讓人接受一點。其實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女子的痴情,古往今來的人都愛聽痴情的故事,王公貴族、販夫走卒皆不例外。」
「青樓女子也懂什麼叫痴情麼?」雍王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懷中,手指撫上她的下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你是否對每個男子都同樣痴情?」語調十分輕浮。
玉言奮力掙脫他的懷抱,理了理衣冠,肅容道:「小女子賣藝不賣身,還請大人自重。」
雍王狎褻地看着她,「有很多女子也標榜賣藝不賣身的,無非為了自抬身價,是個人都知道她們背地裏乾的什麼勾當,可不是幌子嗎?」
玉言冷哼一聲,不回答他。
在座有人認得她的身份,便道:「雍……公子,這姑娘是古之桓那小子的相好,往常的確很少接待別的客人。」
雍王皺眉,「古之桓是誰?我仿佛在哪聽過。」
「是丞相家的二公子。」
雍王撫掌而笑,「原來如此,有了這個貴客,的確用不着賣身求財了。」他饒有興致地看着玉言,「聽你的意思,仿佛為古之桓守身如玉,可據我所知,古之桓那小子風流成性,在外頭的相好數不勝數呀!」
玉言微微側過臉去,「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不管他怎樣,我的心意總不會變。」
「既如此,你何必還出來,不如每日把自己關在屋裏,做個活尼姑得了。」雍王呵呵而笑,眼裏卻沒有一點笑意。
玉言依舊面不改色,「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看來那小子還不夠大方,不如這樣,我願出千金,買你一夕之歡,如何?」
玉言反問道:「大人不怕古公子找您麻煩嗎?」
「我還用不着怕他!」雍王冷哼一聲,「我只問你一句,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玉言鎮定地看着他,嘴裏清楚地吐出三個字,「我不願。」
明明白白的拒絕。雍王仿佛受了極大的羞辱,他忽然極快地抽出腰間的劍,匹練也似的劍光一閃,雪亮的劍尖已抵在玉言咽喉上。
眾人不免都為她捏一把汗,人人皆有愛美之心,不忍見到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子慘死。一個微胖的中年人想要開口求情,抖抖索索地道:「雍公子,這……」雍王一個眼神掃來,他立刻閉上嘴,畢竟美人再要緊,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雍王脾氣乖戾,一怒之下沒準把他給殺了,他可不敢冒這個險。
玉言冷淡地看着對面持劍的人,「大人會的就只是這樣嗎?將這樣鋒利的武器對準一個弱女子,這便是大人的英雄氣概?」
雍王冷聲道:「我素有憐香惜玉之心,也須那人識得好歹。若那人一意固執己見,我也不會寬容。得不到的東西,我寧可毀掉,這是我一貫為人的原則。」
這偏激倒符合他一貫的印象。玉言忽然輕笑起來,「可巧,我跟大人的性子有異曲同工之處。我這人天生吃軟不吃硬,若有人一定逼我就範,我寧死也不會相從。」她上前一小步,那劍尖本來離她只有毫釐之差,這一下立刻刺破她的皮膚,猩紅的血從雪白的頸子上滴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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