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漸晚。梁氏坐在銅鏡前的一方矮凳上,一邊缷着簪珥,一邊聽玉璃在那兒絮絮叨叨地閒扯。
梁氏笑道:「玉瑁一向輕狂,喜歡做些傻事,怨不得旁人。橫豎她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懶得費心教導,由她去吧。」
玉璃面上仿佛含着深深的憂慮,「可是五姨娘母女這般得寵,看着實在叫人憂心哪!您且看金玉言剛進來的時候,賞了徐貴的板子,升了張勇的職,老爺句句都聽着她的,也不知她母女倆給老爺灌了什麼迷湯!」
「憑她灌什麼迷湯,橫豎我是正室,憑誰也越不過我去。你放心,她們倆我還不放在眼裏,娘自有辦法應對。你如今該操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件大事呢!」
「娘在說什麼呀?」玉璃故作不知,面上卻不由自主地泛出紅暈來。
梁氏拉起她的手,「過了年你就滿十五了,也是該說親的時候了。」
「好端端的,娘怎麼說起這個來?」玉璃面上的紅色更深,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
梁氏笑道:「這有什麼,遲早的事!早早地打算好,娘也好替你相看相看。告訴娘,你可有心儀的人選?」
玉璃正色道:「娘說笑了,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女兒一向恪守閨訓,怎可與他人暗生情愫?」
梁氏讚許地撫了撫她的鬢髮,「不愧是我的女兒,論起端莊守禮,整個穎都都沒幾家的小姐及得上你呢。不過你放心,怎麼說你也是金府的嫡出女兒,你爹不會薄待了你的。等日子閒了,娘便與你爹商議,好好為你尋一門親事,總不叫你吃虧了就是。」
梁氏又絮絮叮囑了幾句,便吩咐人好生送大小姐回去。才打發人走,卻見邱媽媽風風火火地進來,險些衝倒了進門那樽盛古董的架子。
梁氏蹙眉道:「你這是怎麼着,見了活鬼不成?」
邱媽媽看了看四周,悄悄湊到梁氏耳邊,附耳說了幾句。梁氏聽罷便冷笑:「果然厲害,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就連消帶打地除了我的一個丫頭!」
邱媽媽誠惶誠恐地說:「老太太並沒有趕秋芬出去……」
梁氏厭棄地說:「可是打發她去做粗重活計,不許再在身邊伺候,這跟發賣有什麼區別,無非聽着仁慈些罷了!這個金玉言還真是狡猾,本來我留着秋芬還有後着的,眼下這些盤算得統統推翻了!」
「其實此事未必是二小姐所為……她小小年紀,不至於有這麼深的心思吧?」
梁氏不耐煩道:「不是她還有誰?難不成是我指使秋芬把那盞熱茶潑到她身上嗎?我還沒那麼蠢!秋芬也不至於疏忽到這種程度,定是這丫頭使了什麼詭計!」
邱媽媽勸道:「夫人放心,不是還有春萍嗎?」
「春萍?那丫頭看着卻有些笨笨的。」
邱媽媽道:「夫人,這笨人也有笨人的好處,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讓人心生防備,笨人卻更容易引人上鈎呢!」
梁氏思忖了會,道:「罷了,再另謀打算吧。對了,你可知老爺今夜歇在哪個姨娘的院子裏?」
「除了五姨娘,還能有誰?」邱媽媽不屑地撇了撇嘴。
梁氏咬牙切齒道:「她們母女倆一樣的德行,都是些狐媚子!」
邱媽媽知道梁氏對這對母女恨到了極處,她也不敢置喙,只道:「五姨娘如今風頭正勁,有些人可氣得不得了呢!太太是沒瞧見,聽說四姨娘回去後大發雷霆,把一匹新綢絞得稀爛。」
「穆氏一向指望的就只有寵愛,如今連寵愛也被人奪走,她哪裏會不生氣呢?」梁氏想到此處,眉頭漸漸舒展,「這樣也好,讓她們鷸蚌相爭,我才好漁翁得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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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帶着文墨回到自己院內,就見春萍靠在廊柱子後面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她一看到玉言,忙堆起一臉笑歡快地跑過來:「小姐,您回來了。」她忽然發覺玉言身邊換了人,不覺詫異道:「咦,怎麼是文墨姐姐,秋芬呢?」
「秋芬她犯了事,老太太打發她掃院子去了。」玉言輕輕巧巧地扔下一句,便帶着文墨進房。
「小姐,婢子伺候您梳洗吧。」文墨乖巧地提議道。
「不忙,我想跟你敘一敘家常。」玉言微笑,「你侍奉老太太有多久了?」
「也不算很久,大約三五年了吧。」文墨謹慎地答道。
「這麼說,你不是這裏的家生子兒?」
文墨道:「我原是府里從外頭買進來的,老太太看我勤謹,才挑了我在身邊侍奉。」
「想來你家裏境況不是很好?」玉言探詢地看着她,「當然,你要是不想說,也可以不說。」
「不瞞小姐說,我家雖也在穎都,卻是在那下五門子的所在,尋常年景能混口吃穿就不錯了。前幾年碰上旱災,顆粒無收,家裏實在揭不開鍋,我爺娘沒辦法,這才把我賣到這裏來,不然誰願意自己的兒女為奴為婢的!」文墨的眼圈紅了。
「現在可好些了嗎?」
文墨神情黯然,「無非就是那樣,這些年我攢起的月錢、賞賜常托人帶回去,至少溫飽是不愁了。偏偏家裏人口眾多,還有幾個兄弟姊妹都沒有成家,日子還有的熬呢!」
貧賤人家百事哀。玉言想了想道:「你若是不嫌棄,再過個幾年,我便求了老爺放你出去,還可以為你尋一戶好人家,並給你添一副豐厚的妝奩,你可願意?這樣你自己的終身有了着落,家裏的景況也能好些,如何?」
文墨忙跪倒在地,「小姐大恩大德,婢子萬死難報。」
玉言笑着將她攙起,「你且別忙着道謝,我也不是沒條件的。」
「不知小姐想要婢子做什麼?只要婢子做得到,一定竭力去辦。」文墨這樣說着,心裏卻嘀咕起來:這位溫柔可親的小姐不會讓自己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吧?
玉言深深地望着她,「無他,我只要換你一份忠心即可。」
原來是這個,文墨鬆了一口氣,「小姐放心,老夫人既然把婢子賜給了小姐,婢子自然是要忠心於您的。」
玉言搖了搖頭,「那是不一樣的,我要的忠心,是對我絕對的忠心,也就是說,凡事要以我的意思為先,不管其他人是如何吩咐你的,哪怕老夫人也不例外。」
「這……」文墨不禁猶豫了。
玉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沉穩的篤定,「你好好想一想,老夫人年事已高,她還能護着你幾年——當然,我這話不是咒老夫人——我只是說,凡事都有萬一,人總得尋個依靠。如今就看你願不願意換個更堅固的依靠?」
文墨想了想,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婢子願對小姐忠心不貳。」
「那就好。」玉言滿意地抬了抬下巴,「罷了,我也乏了,你去吩咐底下人,燒一大鍋熱水來,我想好好地泡個澡。」
這一夜玉言睡得很好,溫暖的床鋪,綿柔的錦被,使她沉浸在恬靜的夢裏。她記不得夢了些什麼,只知道那是好的。有那麼一會兒,梁氏和溫飛衡闖了進來,她一腳將這兩個人踹了出去,隨即繼續編織美妙的幻境。
在夢的末尾,她仿佛見到一個俊逸的身影,那人儀容端美,言辭清澈,她看不清那人是誰,可是直覺他可以依靠。儘管是在夢中。
許是因為推拿有了些效果,次日老夫人的精神好了很多。玉言與一眾小姐前去請安時,老夫人對她稱賞不已,還叮囑她常來,惹得玉瑁等人妒恨不已,就差堂而皇之地對她怒目而視了。
這幾日金昀暉幾乎每晚去的都是蘇氏房裏,蘇氏雖然高興,卻也有些擔心,玉言便道:「可是夫人說了些什麼?」
蘇氏搖搖頭,「夫人很和氣,說既然老爺喜歡我侍奉,讓我用心侍奉就好了。可是那個四姨娘,見了我就跟烏眼雞似的。今日午後我在園子裏遇見了她,她把絹子一甩,扭頭就走了,我倒替她覺得尷尬。」
玉言笑道:「那是她自己不知禮數,您不用理會她。橫豎她性子直來直去的,諒也想不出什麼陰謀詭計。倒是其他幾個姨娘,她們是什麼樣子呢?」
「二姨娘怪親熱的,我看着都有點不好意思;至於三姨娘,她成日家不出門,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梅氏跟夫人一向不對盤,又因為子嗣的問題鬧得勢如水火,她自然得多籠絡着蘇氏,也好多個助力;平氏身份卑微,身子也弱,成日裏用藥罐子吊着,連兩個女兒都顧不上,想來也不會有心思算計旁人。
如此看來,蘇氏的到來雖然激起了水花,卻並未打破這大宅一貫的平靜。
且看這平靜能維持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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