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更深,秋露凝結。
雁丘山巔燈火通明、鐘聲飄渺悠揚,甘泉宮的諸多門戶次第打開,一隊戴着猙獰鐵面、舉着火把的紅衣護殿武士騎在馬上,自宮門魚貫而出,隨即一分為二,排列於宮門兩側,肅穆沉靜,並無一絲雜音。
一輛由五匹西河白龍駒拉着的古樸青銅車緩緩駛出,駕車的御者着一身大紅龍虎紋羅袍,頭戴玉葉冠,臉上覆蓋着猙獰的黃金面具,赫然是一位穀神殿中乃至放眼周天、身份都極為顯赫的紅衣神官。
車上傘蓋下有一人盤腿而坐,相比那位充當御者的紅衣神官,此人很是隨意地穿了一件下擺和袖子都極寬大的灰色袍子,將身軀連帶四肢都籠罩其中。
他兩臂交疊放在大腿上,弓腰垂首,似是在打瞌睡,一頭灰發披散下來,遮蓋住了大半張臉。
待青銅車出了宮門,紅衣武士立刻聚攏上來,或為先導、或為羽翼、或為殿後,不多不少,共七十二騎。
「賜,你看,今上舊事重提,欲重建大甘露寺,於我穀神殿是福是禍?」
灰發人頭也不抬,聲音蒼老。
駕車的御者赫然是穀神殿紅衣神官次席端木賜,他沒有回頭,微微低頭道:「大祭司,賜以為利弊或許是有的,只是我神殿有神主和您在,又是姬室正祭,國教地位不可動搖,佛門縱然興起,於神殿而言,卻哪裏談得上禍福?」
「哦?那我再問你,佛門興起,於周天而言是福是禍?」
端木賜聞言一驚,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賜生也晚,只聽當年陛下欲興佛門,引得道門和世家聯手,致使大甘露寺胎死腹中,佛門北傳之事就此作罷……」
他猛地一頓,駭然道:「這次法十二背佛北上,諸世家似乎並無動靜,反有幾分樂觀其成的意思,道門也只魯絕哀雷聲大雨地出手了一次,得了靈山支持的太子殿下竟也能隱忍不發,坐視道門被天子和敖莽借佛門打壓,這……」
「風雨欲來,而世人猶自懵懂不絕啊。世家麼,可不是睡了一覺就突然看佛門順眼了,還不是道門越是勢大,太子的位置就越難動搖,那其餘想奪嫡的各位爺可怎麼辦,他們這些各自落子的人可怎麼辦?甲子論道將至,靈山作為東道主,發了止戈大令,到底還是為了阻止陛下西征。可若是不西征,天子如何藉機替繼位之君削弱各世家教門、乃至軍中的一幫子驕兵悍將,各位王爺又如何謀取不世功勳壓倒太子?」
大祭司嘿嘿一笑:「奪嫡奪嫡,今上武略遠遜先帝,可決斷卻絲毫不差,值此天地氣運輪轉的節骨眼,毅然拋出這麼個香餌,各世家教門如何能不心甘情願地把自家精英送去戰場?待西征凱旋、諸王相殺之後,新君羽翼已成、氣運所鍾而天下皆弱,縱然又出了一個戚鼎,畢竟根基淺薄,一道旨意便能生殺予奪,先帝當年遷移門閥、厘定規矩的事自然亦可做得,乃至所謂超脫周天的機緣,若是為真,也自然最有機會取得,到時大周永固、舉朝飛升,也並非不可能。先皇與今上,姬家兩代天子的手段其實如出一轍,若非早有算計,當年湘戾王也不會敗得那麼快。」
端木賜聽到此處,已是汗流浹背,實在是身後的這位大祭司,也是出身姬氏,只不過為了入穀神殿,才放棄了皇族身份,隱去了本名,每代的大祭司,莫不如是,一襲松松垮垮的灰袍,在大周等同於親王蟒袍甚至更為尊貴,而湘戾王,似與大祭司關係匪淺……
至於自家穀神殿,等同掌教的大祭司歷來身份敏感且不提,那是成也神主、敗也神主,一位同根同源的在世之神,歷代天子雖倚重卻絕不可能真正信賴,涉及氣運爭奪的大勢,更是不敢太過交心,歷代太子與穀神殿走的太近,那都是犯天子忌諱的事,否則太子也不會捨近求遠,去尋求靈山乃至道門的支持。
這原本也沒什麼,歷代成功即位的太子不乏如此行事的,奈何這一代情勢特殊,天子絕容不得一家獨大乃至有丁兒反客為主的可能,穀神殿亦是如此,這種擔憂甚至壓過了兩家之間的猜忌、打破了隔閡,否則神主也不會花費代價為今上續命,其中種種,實在是大勢使然。
只是這些事萬萬不可宣之於口,他只得硬着頭皮應道:「賜也曾琢磨過其中奧妙,卻總是想不透徹,大祭司一席話,着實振聾發聵。」
於此同時,入山的山道上,一個壯年道士緩步而行。
他天庭飽滿、細眉鳳眼,兩鬢略有風霜之色,頭戴華陽巾,身穿蓮青斗紋金蛟道袍,外面披了一件白雪一般毫無雜色的鶴氅,手中拄着一根不知是何材質的玄青色蟠龍手杖。
道士走得似慢實快,在昏暗的天光下猶如一道青白色的幻影,不多時已至山腰,攔在青銅車前。
不提端木賜乃至七十二紅衣護殿武士如臨大敵,大祭司首次抬頭,灰發下是一張眉毛稀疏、褶皺深深的臉:「我當是誰,原是洞虛真人當面。」
壯年道士爽朗一笑:「葛某道行淺薄,不敢妄稱真人,大祭司一如當年喚我抱川即可。」
大祭司呵呵一笑,綿里藏針道:「不敢,葛真人乃是靈山掌教,縱然頭上還有三個老傢伙,也是貴不可言。洞虛真人之號更是今上親封,豈能不叫就不叫,那不成了兒戲?」
洞虛真人葛抱川眸光一閃,笑道:「大祭司笑了,外人以訛傳訛,我靈山卻自來無掌教一,唯有天人立道、太上稱尊,葛某區區,不過於一旁參贊俗務、拾遺補缺而已。」
大祭司哼了一聲:「王太沖、寧太岳、姚太乙,三個老傢伙覷天下英雄,往名字里加個太字,就真自以為自己個兒是太上了?他日等你神通了,又要改個什麼名,葛太川?」
揶揄了靈山三位神通祖師並葛抱川一句,至於對方口中所謂的天人立道,大祭司避而不論。
葛抱川哈哈一笑:「祖宗體制所在,抱川自不能免俗。起來,如今世上乃至姬氏族中,仍記得大祭司本名的,怕也不多。」
大祭司聞言一愣,嘆息道:「祖宗體制……天下之事,亂世認刀劍,盛世憑規矩,亂世且不論,後者看似平和許多,其實歸根到底,仍是弱肉強食四字,而上下尊卑只會更嚴,越發教人反抗不得,即便你我修士,仍脫不出此囚籠去,不得不按着規矩行事,為着那虛名實利奔波勞碌,這便是體制的可怖可畏之處了。」
他話裏有話,又似只是有感而發,罷仿佛自知失言,搖頭一笑,問道:「葛掌教星夜上山,所為何來?」
「春泉如醴,出自京師,秋露凝甘,遍於竹葦。」
葛抱川微一拱手:「葛某今日早早登山,原想討一杯通天台金銅仙人所接之秋晨甘露,奈何不巧,大祭司天沒亮就要出門,不知何往?」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堂堂靈山掌教親自來堵門,老夫自然是哪兒都去不得了,即便拋下這張老臉和充門面的車仗不要飛過去,怕是你道門也有後手。罷,三個老傢伙來了幾個?」
話雖是如此,大祭司雙眼卻驟然明亮,宛如電光,直刺葛抱川雙目。
葛抱川略一低頭,順勢微微躬身施了半禮,避開了與這位神通大宗師的神意交鋒,直起身來微笑道:「大祭司稍安勿躁,葛某路徑中州,原本只是順路來拜山,不想正遇上大朝會,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靈山實則只來了姚師叔,此刻只怕還在路上,不過是有些話要奏明天子,並不想對抗朝廷。」
大祭司聞言鬆了一口氣,眼中光華暗淡,又恢復了先前的老朽模樣,冷笑道:「順路云云就不要了,既是靈山掌教拜山,我穀神殿自當以禮相待,非是敬你葛抱川,而是敬靈山道統。三個老傢伙里姚太乙是個最不講理的,指望他能好好話那是想瞎了心!更何況即便只來得一個,也難脫逼宮之嫌。希望你靈山適可而止,否則老夫豁出臉面不要,也要將你的性命留下!」
他罷向身後一揮衣袖:「請吧!」
……
京師之北,青冥浩蕩,雲氣翻滾,雲下尚且晨光熹微,雲上早已金光萬里。
一座彩雲堆積、有如實質的雲山之上,有兩位道人相對而坐。
西首一位着褐色粗麻道袍,無冠而披髮,臥蠶眉,頷下三縷長髯,形貌高古,逸逸出塵,正是酆都峰大玄天之主、陰山玄宗掌教——晁鬼谷。
東首一位看不出確切年紀,清瘦而身短,頭戴太清魚尾冠,身着石青色緞繡五彩團龍道袍,膝上橫了一柄古劍,香檀劍柄、虎口雙吞玉,鯊魚劍鞘、龍鱗密砌珠。
兩人不知已對坐了多久,晁鬼谷忽地一動,仿佛從亘古高遠的神遊中醒來,低頭看了一眼東首道人膝上古劍,微微一笑,嗓音中正溫和:「光陰似駿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當日一別,十年忽忽已過。姚道兄,千載之後,你我可還能這般,雲上對坐,相顧忘言?」
姚太乙把眼一抬、眉毛斜挑,額頭上浮現三道皺紋:「千載之後的事誰能知曉,只是有一條,那時你晁老鬼若還沒入土,定還是這般的虛偽矯飾!老道來時,曾想過許多人可能從中作梗,卻獨獨沒想到頭一個跳出來的人是你。」
他探手將右手中間三根手指搭在劍鞘之上,從右至左輕輕滑動着:「魯絕哀裝模作樣出了一次手,結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倒還罷了,你陰山玄宗份屬道門,當真要與靈山為敵?」
晁鬼谷搖搖頭:「道兄莫惱,靈山的止戈大令我是認的,我徒長春那裏還要動盪幾年,可不想被大周趁虛而入。至於佛門,貧道從無好感,亦不願看其做大,只是當此非常之時,不願因失大罷了。」
姚太乙冷笑一聲:「明人不暗話!若是大周再次西征,黑狄聞着腥味兒,哪裏會不伺機而動?到時祖地元老令一下,賀蘭長春立可稱汗一統,揮師或西進或南下,到時周天打成一鍋粥,少不得有人渾水摸魚!」
晁鬼谷緩緩捋了捋長髯,輕聲笑道:「既然同屬道門,靈山失鹿,陰山願逐之,總不能讓佛門、魔門之流佔了便宜去。」
姚太乙聞言,噌的站起身來,冷聲道:「你這是在威脅老道?大玄天只你一個神通,也敢存此妄想?」
「陰山門戶,為了求存、壯大,自然要行非常之事。」
晁鬼谷也是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道:「貧道此次恰逢其會,不期偶遇道兄洶洶而來,本欲好言相勸,見了這柄劍,已知事不可為,就不徒費口舌了。」
姚太乙嘿嘿冷笑:「老鬼奸猾,見勢不妙便要縮卵,白白耽誤許多工夫!若非老道特意請在身上的這天人一劍殺你太過暴殄天物,今日便叫你大玄天自周天除名!」
「也罷,連你都來蹚渾水,這大周君臣的心思不問可知,便不入朝去討人嫌了,只是總不能空來一趟,正要教天下健忘之人、知我靈山之高!」
他罷雙手托劍,與眉齊高,恭聲道:「請法旨!」
語聲落下,古劍光芒大放,嗡的一聲,掙脫劍鞘,只見劍身青光滾滾,竟不是金鐵之屬,而是神意靈氣凝聚成形,劍身上銘刻八字:「逢賢把贈,遇寇即除!」
此劍一出,天地震動,兩人腳下的雲山立時崩散。
天獄山上,翻翻滾滾的黑焰沖天而起,猿魔冤鬼繞焰而舞。
大甘露寺石碑前,法十二額頭忽地浮現一朵白蓮,迎風便長,方圓數畝,騰上半空。
禁城之上,更有雨雲雷霆匯聚,雲中隱有一隻巨眼睜開,看向北方。
「靈山東獄殿主姚太乙,謹問陛下聖安!」
字字如雷音,滿城皆聞。
下一刻,一道可與日月爭輝的煌煌劍光顯化,將天地照得一片赤白。
靈山太上負劍來,一劍寒光照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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