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 第一一八章 謫仙帖上錄姓名(下)

    於獲麟雖不知劉二爺此時心中所想,但當他注意到對方那滿含深意的眼神,卻是汗毛立刻豎起,連同體內那柄神兵也如臨大敵一般躁動不已。

    只因這位詔獄南衙都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打量着,就仿佛一位市井之中的屠戶瞅着待宰的牲畜,在思索着該如何下刀。

    好在他讀書養氣幾十年,一剎那的恍惚之後,便收束好心神,將心頭連同神兵的躁動壓下。

    見狀,劉屠狗心中不由得有些訝異,他方才以一絲神意試探,雖是淺嘗輒止,卻也探得這於獲麟的幾分底細。

    此人說是普通人吧,卻以精血孕養了神兵在身,配合書生意氣,幾有靈感之能,說他是修士吧,卻又分明不通修行之法,着實有些詭異。

    劉二爺收回目光中的神意,開口問道:「老於啊,那日魯絕哀稱你為『器主』,還指責法十二護衛不力,你且說說,是怎麼跟謫仙帖以及伽藍寺扯上關係的?」

    大朝會前夜,按照晏浮生在匹夫樓中所言,魯絕哀那一刀看似斬的是法十二,實則是要切斷北上石佛所攜佛門氣運與姬室帝氣之間的聯繫,逼天子在自保和興佛之間做一取捨。

    誰料天子當真硬氣,生生受了這一刀,結果帝氣動搖、壽數被斬,不數日就發生了暮雨落花那一幕,險些就如先皇一般暴斃而亡。

    再之後便是神主出手,折姬室氣運為天子續命,天子則一改登基一百六十年來謀定而後動的行事作風,急不可耐地提前召開了大朝會,一意發動西征,這才引出了道門的後手,使天下人得見天人一劍的煌煌之威。

    是以當日魯絕哀那一道刀氣長河不過是虛有其表,落下時威力只餘十之二三,這才讓劉屠狗僥倖抗下、暴得大名。

    這些內情,自然沒必要告知於獲麟,劉二爺好奇的是,魯絕哀出手時為何要以這位長安令為藉口,或者說於獲麟與謫仙帖乃至江南佛門究竟有何牽扯?

    畢竟魯絕哀之與劉屠狗、野狐一脈之於佛門,都是二爺修行路上繞不過去的關隘,早晚要有個了結。

    只是劉屠狗這一問,在於獲麟看來就是顧左右而言他了。

    他見劉屠狗故意岔開話題,不免有些失望,心中暗道:「果然,這些所謂的靈感宗師,心志都是極為堅定,絕難為外物所撼動,高僧法十二如是、劍王裴洞庭如是,比這二人還要超拔不群的黑鴉都統就更是如此。只可惜了如此俊才,終究是要陷入那些最為血腥陰暗的爭鬥殺戮中去了。」

    於獲麟收拾好心情,回答道:「也沒什麼,我曾在江南一個小縣任知縣,所住的宅子門前有一株龍爪槐,謫仙帖將一柄神兵寄存在樹中溫養,有一日派人來探視,來人意外得知了我的名字,因為《聖章》之中,有『絕筆於獲麟』之語,犯了秉筆執事魯絕哀的忌諱,那人便要殺我。誰料不知何故,樹中那柄神兵竟是認我為主,自發守護,反將刺客殺死。自此於某便被魯絕哀盯上,據法十二和尚猜測,只怕已是帖上有名了。」

    先前於獲麟說因為自己名字犯了魯絕哀忌諱就遭謫仙帖刺殺時,劉屠狗已覺得十分耳熟,似乎早就在哪裏聽過此事,此刻再聽到「在江南任知縣」「絕筆於獲麟」等句,忽地福至心靈,暗道:「是了,當日慕容春曉上天門山,代靈山祖師問魯絕哀三事,頭一件就是問一位因犯了忌諱而遭遇謫仙帖刺殺的知縣是否帖上錄名。」

    當時劉屠狗事不關己,只是感嘆這飛仙觀主當真霸道,對那位縣令卻未曾太過留意,誰能料到世事之奇,兩人竟有對面而談的一日。

    劉二爺再次仔仔細細地將於獲麟打量了一番,邊看邊搖頭:「猶記得慕容春曉傳話,說是靈山老祖認為此人命格甚貴、不當早夭,可這於獲麟一副窮酸的教書先生模樣,說話直、脾氣硬,連宗室王爺都敢不給面子,哪裏像是能富貴的樣子?」


    於獲麟被二爺這一番打量,頗覺莫名其妙,口中則是繼續道:「刺殺之後不久,法十二和尚就不請自來,登門遊說我依附敖莽,於某素來看不慣朝中結黨之事,是以並未聽從。法十二和尚便在縣城外自來佛寺住下,時常與我往來,我知他是要就近護持於我,至於為何如此,他卻不肯說了。」

    「於某被破格提拔,短短時日就做到了長安令,人人皆道是得了敖莽的青眼,唯獨我自己知曉,此生從不曾見過這位權相,更無一紙片言往來,奈何世人早已將我看作敖氏一黨,任憑我如何辯解都是無用了。」

    他看着劉屠狗,認真地道:「就如同詔獄黑鴉,無論是賢是愚、是善是惡,只要穿了這身黑衣,其一言一行,都會被世人當做你劉屠狗乃至鎮獄侯的意思,萬年縣之所以戰戰兢兢、痛快放行,不就是這個緣故?」

    「然而拔死囚充軍,哪怕大朝會後已有風聲,卻還未見聖旨和三法司的批文。你手下黑鴉上門討人,手中一無聖旨,二無鎮獄侯鈞令,三無三法司並詔獄公文,就算詔獄地位特殊,不受大周律例所限,至少也得拿出你南衙都統的印信吧?空口白牙,於某又豈敢從命?」

    於獲麟話說的在理,劉屠狗根本無從反駁,說到底,黑鴉雖是號稱出身北方四鎮的邊軍體系,卻一直游離於這個體系之外,他劉屠狗更是從未真正涉足過大周軍政運轉,完全就是個門外漢,說一句不學無術毫不為過。

    好在劉二爺向來講理,當即訕訕一笑:「這確是我考慮不周了,詔獄南衙的印信我已帶來了,待會兒老於你出個交割文書,我用印便是,有什麼後果,俺一併擔了,絕不叫你為難。」

    他想了想,罕見地有些猶豫,片刻之後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道:「老於啊,我南衙當真少個你這樣的明白人,要不,你屈尊來給我當副手?京師里權貴遍地,你當這個長安令,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說不得還要給人背鍋,怎比得上詔獄威風自在?嗯,我四品你五品,當我的副手算是平調,這總該合乎大周官場的規矩吧?」

    這回輪到於獲麟死盯着劉屠狗不放了,他看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官場之中,於某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多,劉都統這樣的妙人更是難得一見。」

    他從袖中抽出一本奏摺,遞給劉屠狗:「劉都統俠義之名播於京師,不知可願與我聯名上奏?若是都統敢署名,於某去都統麾下做個師爺又有何妨?」

    劉屠狗不由大奇,連忙接過來翻看,才讀了幾行,心中便是震動不已,待他看完,瞧向於獲麟的目光之中已多了十足敬重之意。

    只見他嘆息一聲,感慨道:「劉某以前只知道真正的修者,可以朝聞道夕便死,卻不知讀書人之中,同樣有以身殉道之人。」

    他又將那奏摺看了一遍,內中有幾句,尤為振聾發聵:「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遠事邊外乎?」

    這一段話,根本就是在指着天子的鼻子痛罵,就差說天子是昏君、所行是暴政,如此下去必將國破家亡了,堪稱膽大包天、大逆不道。

    「臣子有肺腑之言而不告於君上,便是欺君。蘭陵王說於某是直臣,直臣又怎敢、怎忍欺君?」

    於獲麟洒然一笑:「世人皆知,敖莽最會逢迎上意,從不忤逆天子,這個摺子遞上去,只怕再無人會將於某視為敖氏一黨了吧?」

    劉屠狗點點頭,很是遺憾地道:「我麾下有一校尉,本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讀書人,因不忍見當年戎人進犯、周人南奔,以致白骨遍野、鮮血滿途的慘事復現人間,這才毅然從軍,更是以此決絕心意而成靈感宗師。黑鴉中人,大都在邊關見過戎狄的野蠻兇殘,戎狄與我周人仇怨之深,非一方族滅而不可解除……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卻是可惜了。」

    說罷,劉屠狗抱拳向於獲麟行了一禮:「宮裏有個專干髒活的老太監說過,落在我們這等人手裏,即便骨頭再硬,那也是雖不畏死、但求速死。若是天子容不下你,幸而又落在詔獄手中,我給你一個痛快便是!」

    於獲麟鄭重回禮:「多謝劉都統,於某深感盛情!」

    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隨後,距離二人稍近的黑鴉都隱約聽見二爺罵罵咧咧地叫嚷道:「魯絕哀品行太差,看人倒是極准,你於獲麟若是上不了謫仙帖,那才是天理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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