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巴黎依舊陽光明媚,暑假接近尾聲,大部分學生還在為課程論文發愁。
傍晚,素素離開圖書館,挽着安娜的手臂走在涼風徐徐的塞納河邊。由於德國人頒佈的宵禁法令,巴黎市民不得不將所有行程都提前,誰也不想面對被黨衛軍逮捕的危險。
納粹黨衛軍徵用了弗萊西奈展廳舉辦為期十天的「法國與猶太人」展覽,展覽主題無一例外全是反猶。好幾個從展廳走出來的中年男人頂着兇惡的臉孔朝安娜吐口水,嘴裏嘰里咕嚕罵個不停。素素氣得要上前理論,被安娜拽住手臂匆匆逃走。
「別這樣。」安娜安慰着素素,「我已經習慣了。」
素素嘆着氣說:「忍讓只會讓他們更加肆無忌憚。」
她們躲在樹蔭底下,靠着河邊的欄杆說話。安娜陷入漆黑沉重的長裙里,憂心忡忡,「我聽說警察正在逮捕猶太人,上禮拜就有好幾千人突然消失,我的舅舅韋德也失去聯繫。」
「警察都在執行納粹的決議。」素素的長髮織成辮子垂在肩上,看起來真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只有雙眉之間的憂愁揭示生活的苦難,「也許你們該考慮離開法國,或者是歐洲。」
「我們無處可去,伊莎貝拉,你不明白,我的父親仍然對納粹抱有希望,他認為被警察抓走的都是不受法律的猶太人,而我們這樣帶着袖標上街對德國人恭恭敬敬的猶太人是不會有危險的。」
「這實在……」礙着安娜的面子,餘下的話素素沒能說出口,與其抱怨和批評,她更樂意提供建設性意見,「你們可以經中國出海去美利堅,簽證方面我可以再想想辦法。」
「真的嗎伊莎貝拉?」安娜的希望再一次被點燃,即便亞洲是如此遙遠。
「盡我所能,但是安娜,你也該勸勸你的父親。」
「他是如此固執,着了魔一般相信納粹也要遵守法律。他總說這事輪不到我們頭上,可是我害怕……」
素素正要安慰她,維奧拉突然從樹幹後頭出現,笑呵呵地看着她們倆說:「聊什麼呢?安娜,我有多久沒見到你了?聽說裁縫鋪關門歇業,難道你們要搬走嗎?」
安娜擁抱維奧拉,她是多麼羨慕她,這姑娘永遠像一團火焰一樣無憂無慮,「我很想你,維奧拉。」
「你當然應該想念我,沒有我你得缺少多少快樂!」順帶,維奧拉衝着素素眨了眨眼睛。
素素說:「去布朗熱太太家喝茶嗎?」已經沒有咖啡廳願意接待猶太人。
安娜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在街上逗留太久。」
「好吧。」維奧拉無不遺憾地說着,隨手把一隻灰色大手提袋塞給安娜,「這是吃的——」
近期巴黎開始出現糧食危機,整個法國都在承受着饑荒,除了德國人光顧的餐館,巴黎的其他地方已見不到土豆和蔬菜。因此安娜說什麼也不肯要,即便她兩天來只吃了半個土豆和一勺過期罐頭。
維奧拉勸告她,「放心,我能從德國人的餐廳里領到食物。」
安娜偷偷看素素一眼,沒再推辭。
分別時素素叮囑安娜,「如果出事,你務必回學校,記得我們的秘密基地嗎?我和維奧拉會想辦法的。」
安娜點點頭,滿懷感激地回到了猶太人的暫居區。
維奧拉拉着素素去服務德軍的咖啡廳品嘗粗劣但真實的咖啡,而不是什麼噁心的代咖啡。
她喝着熱咖啡,三番兩次欲言又止,素素本以為她至多是向她抒發對赫爾曼的思念,卻沒想到維奧拉會拋出一顆響雷,「伊莎貝拉,我懷孕了,但是我不確定赫爾曼是否能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巴黎,你近來收到過馬肯森少校的來信嗎?仗打得怎麼樣了?」
在這場雪結束之前,德軍已順利攻陷廢墟一般的基輔。國防軍就像收割稻草一樣收割駐守在基輔的六十萬蘇聯紅軍,俘虜多得讓人沒時間清點。
海因茨依照元首的最高指示,對於紅軍政委就地執行槍斃,而伊萬們被當成豬和羊對待,有的甚至沒能撐到臨時戰俘營。
「共計三十五萬戰俘,長官。」鄧尼茨聽完秘書官報告,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三十五萬人,德軍的供給可不能分給這群斯拉夫廢物。
看來得有不少人餓死在基輔,ss骷髏師師長戈爾提議,「可以挑選一部分送去集中營,反正蘇聯人沒在日內瓦協議上簽字。」
好在鄧尼茨沒同意,大部分蘇聯戰俘會被留在臨時戰俘營里提供免費勞力。
不過對於海因茨來說,他有個不算好的習慣,在槍斃戰俘之前,他總喜歡跟人聊聊天,或者一起抽根煙,這是他的個人「人道主義。」
這回抓住三個蘇聯政委,個個都是鬍子拉碴的,其中一個落魄得像個乞丐。等海因茨拿出非納斯香煙招待他們,大傢伙一起抽着煙,仿佛「階級感情」能夠更進一步。
海因茨抽着煙,操一口生澀彆扭的俄語,「聽說你們的任務是在戰場上槍斃逃兵?」
「我們的任務是保持隊伍的純潔性。」政委們強調。
「假設你們自己當了逃兵呢?」
「不會的,我們絕不會這麼幹。」
「你們殺過多少自己人?你們三個,輪着報數。」海因茨扔掉香煙,左手做了個轉身的手勢,政委們咗着煙屁股哆哆嗦嗦地背過身,開始向上帝祈禱。
海因茨拍了拍漢斯的肩膀,轉過身踏着爛泥地慢慢往回走。
「五個」
「九個」
「三個……媽媽……救救我媽媽……」
漢斯舉起槍,三聲槍響,殘雪被熱血染紅,像一幅中世紀的寫實畫作。
天灰濛濛的,隨時要下雪。
漢斯快步追上海因茨,想了個話題說:「亨利被彈片擊中了屁股,已經被送到戰地醫院,很可能會被拉回柏林。」
「亨利這個臭小子可真他媽走運。」
「營隊沒有其他傷亡。」
「你羨慕他嗎?」
「誰?」
「別給我裝蒜!」
「不,絕不,跟隨長官在前線作戰是我的榮幸。」
「哼!」
「也許您可以試着放鬆放鬆,比如找找姑娘什麼的……」漢斯好心提議,他認為少校先生的喜怒無常應當歸咎於前線的寂寞。
誰都不想整天面對一幫不修邊幅的臭男人。
「你懂個屁!」海因茨回答道。
休整的時間非常短暫,國防軍接到命令,馬不停蹄地向斯摩棱斯克前進,為計劃攻佔莫斯科的「颱風行動」做準備。
然而粉碎蘇聯紅軍的抵抗容易,想要加快行軍卻是難上加難。
伴隨着大雪,俄羅斯的「無路之季」到來,到處都是爛泥爛泥爛泥,爛泥粘在鞋底、褲口、輪胎和坦克履帶。
士兵接二連三地跳下車,踩在爛泥地里卯足了勁去推裝甲車,然而冬天的補給久久沒能送到,步兵旅里甚至有士兵穿着單衣在大雪中行軍。
海因茨穿着醜醜的棉背心,少不了慶幸,但兩隻胳膊還是涼颼颼的,這讓他在心底里抱怨起來。親愛的小蜜糖,你怎麼就不知道多做兩隻胳膊呢?難道巴黎的物資匱乏到這種程度,手裏的棉花只夠給我裁個小馬甲?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比凍得縮手縮腳的赫爾曼好了不少,雖然那個白痴總喜歡站在坦克上吹着冷風吃着雪硬撐。
他望着一望無際的爛泥地,享受着烏克蘭冬天的風雪,不由得思念着遠在巴黎的莉莉瑪蓮,當然,美麗可愛的伊莎貝拉跟爛泥扯不上半點關係。
巴黎,納粹分子一夜之間炸毀七座猶太教堂,巴黎被籠罩在白色恐怖當中。沒過多久,納粹佔領軍下令逮捕所有居住在巴黎的猶太人,沒收他們的一切財產,並將他們趕上封閉的車廂送往斯圖道夫集中營。
巴黎市中心哀聲遍野,素素聽到消息趕往維克多的裁縫鋪時,被維奧拉攔了下來,「你別去,你的膚色很容易產生誤解,他們抓一個也是抓,抓兩個也是抓,你會遇到危險。聽我的伊莎貝拉,你現在回學校,如果沒在學校找到安娜,我們再想辦法。」
素素點頭,與維奧拉分頭行動。她來到學校,正遇到歷史系的卡森伯格教授在警察的監督下提着行李箱走出校園。
同學們站在原地保持靜默,他們的目光追隨者卡森伯格教授清瘦的身影,但沒有人發聲,法蘭西學院靜悄悄如同墳墓。
直到警車離去,地上還分佈着沒來得及被主人帶走的衣物和文件,它們被秋風吹起來又落下,像一首滿含眼淚的訣別詩。
素素幾乎是落荒而逃。
巴黎不再是巴黎,世界正在毀滅,這一切糟糕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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