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總是反反覆覆,唯一能讓海因茨感到欣喜的只有虎式坦克的出現,這頭兇猛的野獸讓第三裝甲集團軍士氣大振。
六月,由於他在哈爾科夫戰役中的英勇表現,元首授予他光榮的劍銀橡葉騎勳章。簡陋的授勳儀式上,鄧尼茨依然面無表情地發出鼓勵,「繼續戰鬥,不可懈怠。」
海因茨昂頭敬禮,「嗨,希特拉!」
然而他無意見發覺鄧尼茨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他的白頭髮和皺紋正佔據着他的人生。
戰爭催人老,他終於體會到這種孤獨又絕望的滋味。
他帶領着101裝甲營,從烏克蘭南部再一次向俄羅斯推進,接下來是沉默的頓河、寂靜的沃羅涅什以及惡魔的口袋——斯大林格勒。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國防軍輕易突破紅軍防線,眼看就要完全摧毀斯大林格勒,第三集團軍隨即被調往南部,向高加索地區深處進發,然而斯拉夫人就像踩不死的螞蟻,一群接一群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第六集團軍被圍困在斯大林格勒,四三年二月,保盧斯元帥帶領第六集團軍向蘇聯人投降,國防軍身心崩潰,他們只能躲在泥濘的戰壕中,聽長官大聲講述着虛假空翻的演說詞,繼續向巴庫油田行軍。
春暖花開的時候,維奧拉在醫院生下女兒貝拉,是的,貝拉——
維奧拉把素素的名字給了她,她們習慣叫她小貝拉。
可是維奧拉的家人始終不能接納她,維奧拉只好帶着為數不多的財產搬出來住,好在赫爾曼給她寄來不少生活費,再加上素素的幫忙,這讓她在休學之後還能帶着貝拉勉強生活。
「他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維奧拉總是這樣反覆安慰着自己,這幾乎是巴黎沉悶而灰暗的天空下生活留給她的唯一一束光。
對於素素而言,等待變成了慣性,自她二十歲遇到他,如今已然是第三個年頭。由於大部分教授被送進集中營,學院的課程被迫停止,她仍處在大學四年級,自主學習階段。
東方的來信越來越少,連她都能感受到戰事艱苦。但就像維奧拉說的,她每每都將情緒藏在心裏,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慢慢地,她就快變成緘默的木偶。
另一邊,海因茨再度回到烏克蘭。
第三集團軍沒能順利征服高加索,反而被紅軍逼回烏克蘭南部地區。
坦克的履帶在烏克蘭人的家鄉來回碾過,原本寧靜美好的城鎮轉瞬之間已成廢墟。
十月的夜晚被落葉鋪滿,月光溫柔地親吻着大地。這一刻多想回到母親的搖籃里,在搖晃的小床上聽母親輕輕哼唱。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海因茨領着他的新副官漢斯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沒錯,一個滿臉雀斑的傻孩子,仍然叫漢斯。他甚至懷疑這是鄧尼茨那個臭老頭的惡作劇。
道路兩旁是彎曲折斷的大樹、被炮火摘掉房頂的屋子以及四處狂歡的野貓。不遠處傳來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顯而易見的,拐角處破爛的體育館必然被當做臨時醫院用以安置被炸斷手腳或者就地等死的士兵。
他從整片脫落的牆上瞧見一家沾滿灰塵的鋼琴,午夜十二點,他走進這家被戰火摧毀的庭院,坐在不斷掉灰的天花板下面,修長的十指撫過黑白琴鍵,溫柔的音符就此在他指尖跳躍。
貝多芬的《月光曲》。
他沉默地將他的故事講給這個靜謐安詳的世界聽——
風吹過
帶走你的呢喃
留下一片葉
無數個聖誕
在莫斯科
在斯大林格勒
在高加索
在瘋狂的戰火中
我為你
輕輕哼唱
罐頭掉落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琴曲,漢斯就像警惕的貓,立刻踏上閣樓的階梯,踹開一扇狹窄的破舊的小門。
年輕的小漢斯對閣樓內的場景感到震驚,他甚至無法及時向長官匯報,直到海因茨親自走上階梯。
全是猶太人。
一間浴室大的屋子,塞滿了猶太人——男人、女人、老人、兒童……除卻種族,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瘦,每一個人都像一具行走的骷髏,撐着碩大的眼球向他下跪,向他求饒,他們甚至發不出一點點聲音,或許他們已經習慣生活在無聲無息的世界。
「是是是……是猶太人。」漢斯舉着槍,結結巴巴地說道。
海因茨走不進閣樓,他過於高大。
「該走了,赫爾曼少校一天見不着我就得發瘋。」
「好……好的,可是……」
「沒有可是。」海因茨轉身走下閣樓,就像根本沒瞧見那群絕望中掙扎的猶太人。
漢斯咽了咽口水,最後再看一眼閣樓深處躺在母親懷裏仿佛快要病死的小男孩,彎腰走了出去,向前兩步又退回來,小心地替他們把門掩上。
他們在樓下遇到了小護士艾比,海因茨不耐煩地問:「你怎麼還在這?」
艾比的護士裙上沾滿了血,她顯然是匆匆趕來,漂亮的小臉蛋上還泛着奔跑過後的紅暈,「我聽見琴聲……所以想過來看看……」
「好奇心只會讓你死得更快。」海因茨冷冷地回答。
在戰場上都能如此冷酷地對待小美人,漢斯對他的崇敬又深了一層。
艾比不為所傷,她早已經對他的冷言冷語產生免疫,「你還好嗎?少校先生。」
「至少沒死。」
「您的鋼琴彈得真不錯,我很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美好的音樂。」
「我彈得不算好。」
「您別這麼謙虛。」
「我的夫人才是專家。」
「您……您說什麼……」艾比驚訝的望着他,碧藍的眼睛慢慢被淚水淹沒。
噢,這可真讓人心碎——漢斯不自覺默默替她傷心。
「如果你決定回柏林,我可以幫你向上級申請。」
他無情地扼殺了少女的希望與愛情,他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誰都無法走近他。
真帥氣,漢斯無不興奮地想着,向前替他打開車門。
艾比站在門內,遠遠看着汽車開走。她很快回到醫院,全身心投入工作,不讓自己產生絲毫懈怠。
海因茨回到住所,在燈下提起筆給素素寫信。
致我永遠的妻子,
我在最艱難的時候寫下這封信,多次猶豫,仍然想要告訴你,我的全名是海因茨·馮·馬肯森,出生於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三日凌晨三點,我的母親現在暫時居住在慕尼黑考芬格大街四十五號。
我已經將我們的一切都寫信告知她,請原諒我的自作主張,我想,無論如何我總得留下點什麼,至少讓我的母親知道,我曾經與你相愛。
你最誠摯的愛人海因茨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三日夜
素素收到這封信時,已經是四四年春天,她在巴黎獨自哭泣,而他在明斯克被逼向絕境。
101與103共同駐守明斯克,但幸運之神顯然已經離他遠去,第三集團軍被紅軍重重包圍,就像當年國防軍圍困列寧格勒一樣。他們沒有退路,更難以突圍,唯一能做的似乎是在炮火靠近時與敵人同歸於盡。
五月三十日凌晨,紅軍再次發起總攻,國防軍前線潰敗,明斯克岌岌可危。
海因茨與赫爾曼退到一幢被飛機炸的只剩一層基座的破屋子。前線步兵旅還在死撐,101和103倍打得零零落落,小漢斯死在伊萬們的刺刀下,他橫倒在路中間,血還未流盡就被巨大的t34坦克從腰部碾過。
赫爾曼貼着牆根坐在地上,他的深灰色軍服沾滿了白色牆灰,簡直落魄到了極點。
海因茨坐在他對面,兩個人各自點一根煙,聽着牆外炮火轟隆,忽然間相視一笑。
「臭小子,上軍校那會我可不想帶你玩。」赫爾曼歪着嘴,看着他笑,「真奇怪,無論我怎麼花言巧語,最漂亮的姑娘總是喜歡你這個高傲不可一世的傢伙。」
「那是她們有眼光。」
「我真想揍你一頓出出氣。」
「正好,我也記着仇呢。」
「不就是被狗追嘛……用得着記這麼久?」
「還有柏林授勳那次,你的汽油*彈害我差點光着屁股參加典禮。」
「噢,對,還有這事……」赫爾曼仰頭抽着煙,細長的眼睛半眯着,有一些悵然。
坦克發動機的轟鳴似乎近在耳邊,當然,這不是虎式。
赫爾曼笑了笑說:「海因茨,能跟你並肩作戰是我的榮幸。」
「也是我的。」
他們叼着煙,互相看,樂不可支。
不遠處傳來俄國人的交談聲,赫爾曼笑夠了,在矮牆上摁滅了燃燒的香煙,他說:「再見,我的兄弟。」
「再見。」他們都很平靜。
「嗨,希特拉。」赫爾曼把槍口塞進口腔,最後一次,他對海因茨微笑,耳後扣動扳機,子彈突破顱骨,血濺在髒污的牆皮上,滿眼都是紅。
「嗨,希特拉。」
海因茨小聲說着,在俄國人興奮的呼喊中將槍口抬起來對準下頜——
轟隆——
世界即將歸於寂靜。
四五年五月,德軍投降。
巴黎陷入狂歡,素素走在歡慶的人群當中,茫然而不知所措。
勝利,終於到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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