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來寬的生宣上,落日沉沉,江水淼淼。隔江嵐翠鮮明,江中帆檣可數。又有一人立於江邊絕頂高台之上,身旁一株孤松,正負手眺望斜陽返照。他背影雖消瘦,卻又挺拔,一如他身旁那株傲然獨立的青松。而畫面右上角又有行草四行,寫的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單就畫兒而言,縱筆揮灑,墨彩飛揚,一氣呵成。且其中的蒼涼寂寞,傲氣之感縱然是隔着一張紙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而那四行草書,筆勢連貫,鋒芒畢露,力透紙背,十分的厚重大氣。
徐仲宣眸色微沉,伸手自徐妙華的手中拿過這幅畫,小心又仔細的卷了起來,而後便不發一語的轉身走下了樓梯。
吳靜萱忙在背後喊了他一聲:「表哥。」
但徐仲宣置若罔聞,身影漸漸的消失在了樓梯的轉彎之處。
吳靜萱心中自然是恨的。
她自知自己出身不高,幼年的時候母親和父親就相繼死了,她由着自己的祖父祖母撫養長大。雖說她家祖上也曾出過翰林,可到他祖父這裏才情有限,竟是直到了五十多歲才中了一個三甲進士,外放了一個窮鄉僻壤的知縣。那時祖父臨出京之時帶了她來辭別吳氏,吳氏甚是喜愛她,便留了她在身邊教養。而徐仲宣那會兒早就是中了進士,正由翰林院修撰遷為侍講學士,她第一次見到如此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的人,且又是生得清俊,一顆心兒自此就在他的身上了,眼裏也只有他一個人。
她總是希望着徐仲宣也能如她對他那般的對待她,兩個人青梅竹馬的感情,又有吳氏在中間斡旋,若是能與他偕百年之好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但是徐仲宣既然如此出色,自是會有為數不少的姑娘喜歡他。崔家玉娘是沒有福氣的,早早兒的就死了,可崔家又打起了姐死妹嫁的主意。又有一個國公府的李念蘭陰魂不散,後來又來了一個簡妍。
自從見到簡妍的第一面起,吳靜萱也不曉得為何,就甚是忌憚她。且其後幾次徐仲宣與簡妍的相處中,雖然他們兩個人明明也沒有說過幾句話,可吳靜萱就是莫名的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外人無法插足進去的感覺,所以她便甚是不喜簡妍。剛剛她是想在中間挑撥簡妍和李念蘭,想讓李念蘭用自己的身份好好的折辱一番簡妍,往後傳了出去,於簡妍的名聲總歸是不大好的,畢竟得罪了權貴之家的女兒,以後誰敢再和她一起玩?而於李念蘭的名聲只怕也會是不大好的,畢竟她落了一個仗勢欺人的名頭。到時鷸蚌相爭,她正好漁翁得利。不想最後徐仲宣竟然會走了來,且拿了簡妍的書畫就走了,竟是連她喚他都不答應的,豈不甚是丟了她的面兒?
她心中由不得的就更恨簡妍了。惱怒之中轉過頭來,卻正巧看見了徐妙華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
徐妙華心中想的是,我真心和你好,同你玩,可你竟然一直只是拿我當棋子,壓根就對我不上心。先時我就是特意的想請了大哥來和李念蘭見面,讓你心裏不舒服。還有簡妍,她縱然再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商賈之女,可好歹她出去玩還曉得叫我一塊兒,所以你想毀掉她的畫不讓大哥看到,我就偏要讓他看到。
徐妙華既然目的達到,當下也不欲在這裏多留,對着李念蘭等三人說了一句出來的久了,恐母親掛念,要回去了之類的話,轉身帶了自己的丫鬟就下了綴霞閣。而一直沒有說話的徐妙嵐見狀,也便對着李念蘭等三人福了福身子,隨後也帶了丫鬟追着徐妙華去了,倒是把吳靜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了那裏。
李念蘭這當會卻還是手中握着筆站在畫案後面。
她面前案上三尺來寬的宣紙上畫的是傲雪紅梅,只是才畫了一半兒,並沒有完工。
她眼見得徐仲宣來了又走,從進來之後目光就一直只在簡妍的那幅畫上,竟是都沒有瞧她一眼的,她由不得的就覺得心裏憋屈憤怒之極,手中紫毫筆的湘妃竹管都快要被她給用力的折斷了。
簡妍到底是畫了一幅什麼樣的畫兒?雖然吳靜萱和郭丹琴先時都說不如她的梅花畫的好,可她縱然是個聾子也聽得出來裏面的恭維之意。再者,徐仲宣什麼樣的名人字畫沒有見過?可他見着簡妍的那幅畫時面上都是動容了的,這足以證明簡妍的畫非同一般的了。
她沉着一張臉望了望吳靜萱和郭丹琴,最後又轉向了周盈盈。
周盈盈說起來雖然只是周元正的侄女兒,但是聽說周元正極是喜愛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反倒都是要靠後站的,所以縱然是周盈盈的父親早就已經亡故,可在京城的名家閨秀圈子裏也是無人敢小覷她的。
這當會周盈盈正坐在花梨木四出頭官帽椅中從容的喝着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風聲過耳,與她再無關係一般。
而實際上,今日她確然也沒有說上兩句話。自始至終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坐在這裏,冷眼看着她們爭來爭去。
李念蘭想了一想,雖然極是不願意開口詢問,可是現下屋子裏的這幾個人,想必也就只有周盈盈會說實話的了,所以她少不得的拉下了面子來問着:「周姑娘,她的畫到底畫的如何?」
周盈盈聞言,抬起頭來,沒有什麼情緒的瞥了她一眼。
私心裏她其實是不大瞧不上李念蘭的,不過是個妾室所生的庶女罷了。也就是仗着自己的親姐姐是寧王的側妃,國公府里又沒有嫡女,倒把她這個庶女看得金貴。會寫的幾個字兒,會畫的幾筆畫兒,就以為自己真是個才女兒了?這滿京城的閨秀都是及不上她的了?
李念蘭有心想滅滅她的火焰,便索性實話實說了。
&我看來,簡姑娘的那副畫兒和那一手行草,絕非是閨閣女子的手筆。她內里的那份豁達和傲氣,我們只怕都是及不上的。」
李念蘭聽了,自然是不服氣的。
她劈手就將手中的紫毫筆重重的扔到了地上,光可鑑人的青磚上立時就濺落了一大灘黑色的墨。
立時便有丫鬟過來蹲着身子收拾着。李念蘭瞧着那丫鬟收拾,袖子裏的手緊緊的握着,很不屑的就說道:「什麼豁達傲氣?不過是一個商賈之女罷了,滿身的銅臭味,還曉得什麼叫做豁達傲氣?」
郭丹琴也在一旁幫着腔,陰陽怪氣的說着:「周姑娘,都說你最是會鑑賞字畫的,再不會看走眼,可今兒個你怎麼就看走了眼?」
她也素來就看不上周盈盈。憑什麼一個父親都死了好些年的孤女,無論到哪兒都能得到別人的青眼呢?不過仗着是首輔周大人的侄女兒罷了。可再是侄女兒又能怎麼樣呢?又不是親生的女兒。再者周盈盈人如其名,生的溫婉秀美,人都說她聰慧沉靜的,將郭丹琴是大大的比了下去,所以郭丹琴對此也很是氣不忿。
對於李念蘭和郭丹琴說的這幾句話,周盈盈倒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她將手中的茶盅放到了花梨木小几上,面上笑意淺淡:「我今兒下午還約了文安郡主,不能再陪兩位妹妹在此閒話了。這便先告辭了。」
說罷,起身對着李念蘭、郭丹琴,以及一直垂頭站在那裏不曉得在想些什麼的吳靜萱點了點頭,隨後便帶了丫鬟從從容容的下樓去了。
待得她一走,郭丹琴就對李念蘭說着:「李姐姐,你看看這個周盈盈,沒的倒拿文安郡主做藉口,這樣兒的就走了,實在是倨傲的不得了,竟是都不將姐姐放在眼中的。」
李念蘭心中想着,她自然是有這本錢的。她的大伯父周元正雖說沒有爵位在身,可他是首輔,在朝廷上一手遮天,誰不讓他半分兒?便是她的父親說起來好歹也是個國公,可也並不敢正面和這周元正衝突。
只是這些卻也不用和郭丹琴明說。她雖然生了一副還算可以的相貌,但腦子裏卻全都是稻草,再是不會動腦子想事的,和她說了她也不懂,指不定還到處去嚷嚷呢。
於是李念蘭也沒有理會她,想了想,轉而問着吳靜萱。
&剛的那個簡妍,她是個什麼來歷?你與我細細說來。」
完完全全的一副命令的口氣,吳靜萱聽了,心裏自然是不舒服的。可轉念一想,她完全的可以借了李念蘭的手去整治簡妍的啊,她樂的在中間坐收漁翁之利。
於是她便說着:「這簡妍原是隆興府的人,家裏是做生意的。去歲上死了父親,年初的時候她母親便帶了她和她的兄長來通州投靠了我五表嬸,也就是我三表妹的母親——我表嬸和這簡妍的母親原是一對親姐妹。這簡妍來了徐家不上兩個月,倒是與我大表哥見了好幾次面兒。且我在旁邊冷眼瞧着,她對我大表哥也是有意的,不過就是面上裝的清高罷了。」
李念蘭聽了,自然是怒不可遏的。
徐仲宣是她瞧上的人,怎麼能讓旁人覬覦呢?這個簡妍,她憑了什麼能覬覦了徐仲宣呢?且她的這個相貌......
想到她的相貌這一節上,李念蘭心裏動了動,由不得的就又問了一句:「這個簡妍,是她母親親生的?不是撿來的?」
&姑娘為何會如此問?」吳靜萱奇道,「她自然是簡太太親生的。剛剛你也見過她了,她身上的衣裙首飾,哪一樣兒是普通的?旁的不說,單就她頭上的那隻點翠小鳳釵,那可是京城桂香樓的手藝。不是親生的,簡太太捨得在她身上這般的大手筆花錢?」
李念蘭的目光投向了一側的花梨木小几案上。
先前她褪下來的那副赤金鑲紅寶石的鐲子還放在上面呢。這副鐲子少說也值了個兩三百兩的銀子了,可剛剛她褪了下來說要當做彩頭的時候,簡妍的目光只不過淡淡的瞥了一眼就收回去了,竟是都不將這副赤金手鐲子放在眼中的,那想來她的首飾定然是不會差的了。
只不過她轉念又想着,便是她的首飾再是不差又怎麼樣呢?也就只是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商賈之女罷了,拿什麼來和她比?她可是國公府里的女兒,親姐姐又是寧王的側妃,難不成還不如她了不成?不論怎麼說,剛剛的事她可都是記着呢,這口氣怎麼着也得問簡妍討回來才行。
主意一打定,她便抬頭問着吳靜萱:「你們今日是在哪裏辦桃花宴?你在前面領路,我也去湊個熱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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