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妍扶着白薇的手慢慢的在抄手遊廊里走着,四月挑了一盞燈籠在她前面照着路。
先時簡太太在正廳里的那一出市井粗俗戲碼上演的如火如荼,最後還是沈媽媽小聲的提醒了她一句,說是妍姐兒還在這兒呢。簡太太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她來,隨即便很是不耐煩的揮手讓她回來了。
雖則是簡老爺的百日祭,但這做法事的時候原也不必親眷在旁徹夜守候着,到了個場,差不多的在那待些時候也就行了。於是簡妍便起身向簡太太告了退,又對着沈媽媽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回來了。
眼下的風雪倒是較先前她們過來的時候更加的猛烈些了。遊廊里被風吹進來不少的雪花,這當會已然是化為了雪水,凍的跟白蠟似的,又硬又滑。
白薇一面穩穩的扶了簡妍的一側胳膊,一面口中還在叮囑着:「姑娘小心腳下。」
簡妍笑了笑:「我都這麼大個人了,難不成便是連走路都不會的,還要你扶着?哪裏的路面凍到了我便繞開那裏就是了,總不會傻到明明知道那裏滑還偏要往那裏去的道理。」
白薇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方才低聲的問了一句:「剛剛在廳里太太那樣生氣,姑娘怎麼不勸說兩句呢?」
白薇是簡妍的奶娘帶進了簡宅里來的。當年兵荒馬亂,連着幾年不是旱災就是水災,餓殍無數。奶娘一家人一路逃難到了隆興府,路上一家人,連帶着她剛出生的女兒全都餓死了。後來她在路上撿到了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捨不得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餓死,便帶了他們兩個自賣進了簡宅。那男孩兒叫做周林,比簡妍大了個五歲,現下十九歲的年紀,在簡家的一處絲線鋪子裏做夥計。那女孩兒就是白薇了,奶娘隨身帶着,隨着她一起服侍着簡妍。因着那時奶娘剛生完孩子,還有些奶、水,餓極了沒有吃的時候,周林和白薇都喝過她的奶、水。而後來簡妍幼時也是喝着奶娘的奶、水長大的,因着這層緣故,三個人之間倒是很有些異性兄妹的意思。
只是白薇和周林他們卻依然還是不知簡妍並非簡太太親生,而只是抱養來的這事。但縱然是如此,白薇也是能看得出來簡妍在這簡宅里的尷尬地位。
簡妍雖然是頂了個嫡出女兒的頭銜,但簡太太卻甚是不喜她,但凡見着她的時候總是冷着一張臉,話也懶得和她說兩句。這便也就罷了,世上重男輕女的父母原也不知有多少,可日日控制着自家女兒的飲食不讓她吃飽,且請了教導雛、妓歌舞的師父來教導自家女兒學歌舞的母親只怕世上還是沒有幾個的。太太這是要做什麼?細想起來倒是能出一身汗的。因此白薇就很希望簡妍能多同簡太太多親近親近,若是能討得了她的歡心,簡妍將來的日子總是會好過些。
簡妍如何會不知道白薇的擔憂?但她也只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了一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這些年來,她也不是沒有討好過簡太太。傲骨這種東西,她上輩子是有的,那是因為她沒有什麼可畏懼的。可是這輩子她的命運卻是如同螻蟻一般的被簡太太捏在了手心裏,她唯有低頭。可即便是她再如何低頭了,落在簡太太的眼中也不過是嫌她煩而已。
既然如此,那還索性不如不低頭呢。
三個人一路慢慢的回到了小院裏,四月當先打起了月白色的夾棉門帘。
——因着簡老爺剛沒了沒多久,尚且還在熱孝中,故簡宅里的一應物事都還是用的素淨顏色。
簡妍略略的低了頭走進了屋子裏去,然後一眼就看到了趙媽媽和翠柳正站在她的衣櫃前,衣櫃門大開着,花梨木鑲嵌的大理石桌面上則是散亂的放着幾件衣裙,臨窗梳妝枱上放着的紅木朱漆彩繪描金寶相花的揀妝也被打開了,裏面的各色首飾映着燭光珠光寶氣一片。
白薇心下着惱不已。
她們這不過剛出個門的功夫兒,這屋子裏倒像是遭了賊似的。便是簡妍再不得簡太太的喜愛,可說到底她也是這簡宅里的正經主子。沒的主子出門了,下人們倒翻箱倒櫃的翻起了主子衣裳首飾的道理,這可不是明擺着欺負到了簡妍的頭上來?
白薇立時便上前兩步想要去呵斥趙媽媽和翠柳,但簡妍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對着她搖了搖頭。
隨即她帶了笑意的開口問了一句:「趙媽媽,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呢?」
趙媽媽正在搜撿着簡妍衣櫃裏的衣裙,想着有哪些是可以拿了出去給她媳婦和女兒穿的,翠柳在一旁幫着她出主意。兩個人輕聲的聊得正起勁,渾然沒注意到簡妍和白薇她們回來了。而簡妍這猛然的出了一句聲,自然是嚇了她一跳。
她當即就轉過了身來。
縱然是往常她從來不把簡妍放在眼角之中,從來沒有一絲尊敬之意,可這當會被人給逮了個正着,還是忍不住的老臉一紅。
翠柳自是不消說了,白着一張臉站在那裏,不安的絞着手裏握着的手絹。
簡妍卻仿似沒看見一般,施施然的走到桌旁的海棠繡墩上坐了下來,將一直袖着的水磨小手爐放到了桌上,面上依然是含着笑的望向趙媽媽。
趙媽媽定了定神,走上前兩步來,面上的紅色雖是未消褪,但神情好歹是較剛剛鎮定了不少。
&姑娘,」她在距簡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面上帶了小心的笑着說道,「剛剛姑娘去了前院正廳里,我和翠柳在這裏守着屋子,也是無事可做的,便想着不如趁了這空閒將姑娘的衣裙和首飾好好的理上一理,看哪些衣裙和首飾的樣式是過了時的,好回稟了太太,讓太太重新的給您置辦些衣裙和首飾才是。」
簡妍瞥了一眼桌上的這幾件衣裙,一件丁香色十樣錦妝花褙子,一件石榴紅柿蒂紋折枝花小襖,兩條裙子,一是鵝黃色的,一是蔥綠色的,都是上好的綢緞料子,上面的刺繡也俱是精美。
簡太太在穿戴上倒是真的沒虧待她,簡妍在心中自嘲的笑了一聲,伸手接過了四月遞過來的小銅火箸兒,慢慢的撥弄着手爐里的灰。
趙媽媽就見得簡妍微垂着頭,露出來一截細膩潔白的脖頸子,只管慢慢的撥着手爐里的灰,面上雖是看不出喜怒來,但卻是半晌都沒有和她說話。
她原是有些害臊的——任是何人,被當面撞破了隨意的翻撿他人東西的事,只要是麵皮並沒有厚到和城牆一般的厚,那總歸是會有幾分臊的。可是這幾分臊在簡妍這般總是不說話的間隙里卻是發酵成了惱怒。
她是不怕簡妍的,趙媽媽心裏想着,縱然是簡妍平日裏面上看着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可哪又怎麼樣呢?別人不知道,可她卻是曉得的,簡妍哪裏是什麼太太的親生女兒?不過是一個姑子抱了來,給少爺擋災避禍的養女罷了。便是這些年太太給她好衣裳穿,好首飾戴,打扮的她珠光寶氣的,原也不過是將她當着揚州瘦馬一般的來養,往後不也是讓少爺能夠平步青雲的墊腳石?
只不過是一塊墊腳石罷了,哪怕便是再心有城府,那又能怎麼樣呢?
想到這裏,趙媽媽原本還彎着的腰背不由的就挺直了起來,先前面上因着害臊而泛起的那層紅色也全都消褪了。
這時就聽得簡妍的聲音輕緩的響了起來:「那趙媽媽查看了這一番,可是怎麼說呢?」
當日簡妍被靜遠師太抱了過來時,屋子裏除卻簡太太,還有沈媽媽和趙媽媽在。沈媽媽和趙媽媽也是這簡宅里除卻簡太太外唯二知道簡妍不是簡太太親生女兒的人了。而隨後趙媽媽更是被簡太太遣到了簡妍的這處小院裏來,明面上說是遣了來服侍她,但內里卻是來監視她的。
趙媽媽是簡太太、安在她身邊的明樁,平日裏就算是趙媽媽在她面前說話再如何的不尊敬,再如何的插手她的事,簡妍對她也是十分客氣的,並不想真的與她起了什麼衝突,只是現下她卻是覺得有些不能忍了。
眼前的隨意翻撿她東西固然是一部分的原因,可先前在廳中被簡太太問起她這兩日在書畫上面很是用功的事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
她想活得有私隱有尊嚴一點,並不想每日裏喝了幾盅茶水,吃了幾塊糕點這樣的小事都要被說到簡太太的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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